阿游的亲事进展得很顺利。
草头百姓,六礼固然要周全,却不必每一项都大操大办,应时应景罢了。两家合了八字,道是“天作之合”,皆大欢喜。
镇上的人都说,阿游踩了狗屎运!一个乡下穷小子,居然得了镇上棺材板老板的青眼,竟要娶个有财有貌的美娇娘!啧啧,定是祖坟上青烟冒得能呛死个人儿!
面对恭喜的话拈酸的话,阿游倒还有几分定力,堪堪把持得住。这令他的那位未来丈人愈发高看了几眼,暗忖这小子果然没让老子失望!
——包子有馅儿不在褶上,众人只看宋老板是个庸俗爱财的生意人,却忽略了他能将棺材铺打理得井井有条,自然有些眼光和能耐。
两家合翻了黄历,议定了娶亲的日子。自此,宋琼玉便被她娘锁在闺房里,一心一意地绣嫁衣。而阿游则继续安安心心地在蔡木匠的铺子里做活——他是蔡木匠的徒弟,又签了契约,纵要娶棺材铺老板的闺女,也不好就此背契离开。
会被人吐唾沫戳脊梁骨的!
宋老板也不急在一时——他又不是没儿子!只是儿子还在吃奶,家业嘛——少不了他爹的女婿他的大舅子先帮衬一二!当下,他更感兴趣的是阿游从哪儿得来的那一捧彩石。
他原以为阿游是个老实人,岂料,几次旁敲侧击却啥也没问出来。这令宋老板委实不大爽快,心道这小子真是个棒槌,竟不晓得好生奉承丈人!可他又不好径直扯着阿游的胸襟硬是审问一番,只得继续想方设法地打探。只可惜阿游忒会装傻,每每都含含糊糊地应付他几句,只说是自己从梦河岸边的石头滩里拣来的。
于这等说法,宋老板半信半疑。他年幼时也曾拣过彩石碎粒,却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这小子得有多大的运道才能拣到这许多彩石?!
开棺材铺的人,多半有些迷信鬼神之说。故此,宋老板对阿游的话,纵不当十分的真,也只能归结为“这小子运道好,我闺女嫁给他不亏”等等。
春夏两季,是梦河的汛期。
今年夏天雨水足,梦河的汛期便来得又急又猛。河上的捞梦人各个儿打起十足的精神,生怕一个浪头躲不开就会被卷入河底变河泥。
衣身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急得在原地连转了十七八个圈。
谢老头又去吃喜酒了,至今未归。原本说好晌午后就回来,可现下都快到晚饭时分了,人呢?
乌云如浓墨般翻滚,仿佛有恶蛟匿于其中。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雷声自天际由远而近隆隆而来,然后在头顶轰然炸开,炸得人头皮发麻,魂儿都能炸飞出去。闪电如光箭,将乌云划裂,伴随着摄人心魄的隆隆声,映得天地间明明暗暗,恍若妖鬼肆意嘶吼于天地间。
视野的尽头,是浊浪翻卷的梦河。
此时的梦河,河面上空无一舟,唯有大大小小的浪头个顶个儿地比着谁卷得更高。巨浪拍岸,碎石翻滚,大地都在战栗。虽则这里相距梦河还有些距离,可衣身已经感觉到了梦河的咆哮所带来的震撼。
谢家的房子建在地势高的地方,每年汛期都是有惊无险。去年时,衣身还当观景似地瞅着不远处的潮水与谢老头说说笑笑。然,此刻,她除了心惊胆战,就只剩焦虑万分。
乌云如压在头顶的巨石,令人窒息。浪头如紧攥的拳头,挟着迫人的风,裹着彻骨的寒,决绝地如九死无悔的勇士,一意要砸碎这块巨石,一次又一次地怒吼着冲向天空。
这本是天地间造化的较量,奈何,身处其间的人委实太过渺小,不得不成为这场较量的殉葬品。
远远地,有尖利的哀嚎,“发大水了——”“快跑呀——”
“娘呀——娘呀——”
“我的儿呀——”
男声、女声、老声、幼声,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区别,唯一相同的,就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衣身一惊,纵身一跃,跳到窗台上。她手脚并用,很快就灵活地爬到房顶。远处,梦河如暴怒的黑龙般翻腾激滚,每一次翻滚都催动着满满当当的河水从河堤上漫过去。漫过河堤的水倾泻般,开始向附近的民房涌去。慌张的人们如同惊乱的蚂蚁,竭力逃命。
衣身跳回屋里,一把抓起门后的扫帚。
她要去找爷爷!
她知道爷爷在对岸陈家吃喜酒。虽然不晓得对岸的情况怎样,可想来也不会好。情况危急,速速出发!
她握紧扫帚跑出门,很快,又折返回来。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再度跑出门——所不同的是,这次,她换上了黑色的魔法袍,手中,还捏着细长的魔法杖。
衣身将帽兜一掀,扣在头上,遮住了头脸。
飞天扫帚在无声的吟唱中缓缓抬起,衣身的双脚渐渐离地。突然,扫帚速度加快,“嗖”地直冲云霄。衣身低低伏下身子,紧紧搂住扫帚把,微眯着双眼,在扑面的冰冷风雨中艰难辨识方向。
小小的身影一飞冲天,很快便化作乌云下的一抹淡淡水烟。
河面上,风急浪大。劈头盖脸的暴雨遮蔽住视线,令人无法辨识。平时坐渡船只需半个时辰就可以抵达对岸,此刻,却步步难行。
衣身紧紧把住飞天扫帚,拼命地想要在风雨的狭隙里努力前行。然而,何其难也!一阵狂风吹来,她立时被刮得连翻了几个滚,好悬没被脚下的浪头卷入河中。
魔法袍挡住了了大部分雨水,可迎面而来的雨却顺着面颊流向腮下,继而滑入脖颈处的衣领里。寒雨凉如刀,衣身不由缩瑟地打了个哆嗦,咬紧了牙关。
头顶,乌云如盖。分明是晚饭时分,却漆黑地有如密林暗行。
身边,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几乎是擦着衣身劈向下方,瞬间爆发的强烈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雷声震得她耳际嗡嗡作响,脑袋一阵晕眩。
脚下,上涨的河水距离彻底漫堤不过寸许。每一个翻涌的浪头都轻而易举地将河水晃到堤外。而堤外,已水汇成洼。
不行——这样不行!
如果不能止住这拦路的风雨,只怕她很难顺利到达对岸。而如果不能止住这上涨的河水,她又怎么能在仓皇逃命的人群中找到爷爷?
她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只肯守护值得她关心的人。在这个梦国,只有两个人是她真心牵挂的人,而旁人,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必须交往的对象罢了。
她吝于付出自己的感情,是因为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都需要靠金钱来解决。而感情,听上去似乎奢侈,其实,在金钱面前,反而是最无用的。就如,她请同村大妈做鞋,支付了同等价值的铜板,而非一昧地只靠甜嘴热脸。阿游能够娶到宋琼玉,则完全是靠那一捧彩石才说服了她爹娘——否则,单凭感情,只怕宋琼玉是绝不会与阿游私奔的!
所以,一直以来,衣身秉承的处世态度,就是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就绝不浪费一分感情。感情很珍贵,她要好生收藏起来,交付给值得她爱的人!
此刻,衣身心底盘算如滚珠——她在赌,赌爷爷现在是否安全?赌自己能否挡下即将漫堤的河水?如果控制住河水,保住河堤,那么所有的人就不会惊慌失措,不必四散逃命,而年迈的爷爷也就不会被抛弃!
好吧!那就来战吧!
衣身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各种咒语和手势。她紧了紧魔法袍,咬着唇深深望了一眼手中的魔法杖,随即用力一拍飞天扫帚把,大喝一声——“走!”
扫帚应声而动,如疾风般向上窜去,随即又在半空中连续划了两个圆弧。丝滑的“S”形轨迹漂亮得如行云流水,不带半分凝滞——此时倘若乔纳森在一旁,定然会激动地拍手跺脚吹口哨,连声叫好:“呦吼——费尔岛竞技场的女王非衣身莫属!”
清亮的吟唱在风雨中响起。风大雨大,雨水像是要急于堵住她的嘴似的,拼命地往里灌。吟唱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止,衣身只能任由雨水流入喉咙,一字不停地吟唱着咒语。
魔法杖的顶端亮起来了!先是一个微弱的亮点,仿佛细碎的萤火之光,随时都会被风雨吞噬。可很快,亮点越来越大,光线越来越强烈。一缕弱弱的风自光线中悠悠飘出。可甫一脱离魔法杖,这弱弱的风便骤然变强,从只能吹动鬓发变得可席卷天地的龙卷风,将头顶的乌云脚下的巨浪悉数绞碎。
天地间,似乎静了一静。
衣身忙不迭地将口中的雨水咽下肚。动作太急,好悬没噎出个白眼来。
初试成功,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心下顿生欢喜。
这个叫作“卷地风”的魔法,原本是用来帮助魔法师清扫家中灰尘花园落叶的。风力柔和而不散乱,既不会损坏家具,又能将灰尘落叶扫除得干干净净,是懒蛋魔法师钟爱的咒语之一。不过,在利普斯教授的改造下,这个魔法变得极具杀伤力。据乔纳森说,他爹使出来,能将对方浑身割裂如碎屑,变成个人渣渣不成问题。
衣身觉得这画面过于恐怖血腥,深深怀疑这是乔纳森对他那斯文儒雅的老爹的污蔑。
往事恍惚如梦,在衣身现有的记忆中并没有乔纳森的影子。不过,她却记得当日自己苦练“卷地风”的情形。
“卷地风”是最简单最基础的魔法之一,所以,具有非常好的改造性和融合性。利普斯教授改造了它,而衣身则掌握了在使用时如何因时因地地加以融合。就如此刻,她借用了天地间暴风骤雨的力量,使得“卷地风”施展起来的效果陡增千百倍。
进入哈克里特魔法学校的每一个新生,所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学习魔法的基本原理。
魔法,并不是魔法师自身的力量,而是依仗其精神力,调用无所不在的魔法元素,操控之,指挥之,使其为己所用。精神力的强大与否,直接关系到魔法元素的调用效果。所以,与其说魔法的力量,不如说魔法师精神力强大与否。
在库克大夫的测试中,衣身的精神力等级不低。可不知为什么,她对魔法元素的操控能力却始终差强人意。每每当她施展魔法时,魔法元素就好像淘气的坏孩子,一个个都不听她的话。
施展威力越强大的魔法,就需要调动越多的魔法元素。有时候,还要同时调动多种性质相异甚至相反的魔法元素。这就对魔法师的精神力提出了极为苛刻的要求——通往大魔法师的道路上,不知有多少踽踽前行者倒在精神分裂的坎儿上。
当然,以衣身的水平,距离精神分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而众人关心的,是衣身能不能在每学期的考试中全科通过——哪怕压着线堪堪低空飞过也行啊!
好在,在利普斯教授的指点下,衣身掌握了“作弊”的手法——调动不了魔法元素?哦,那就换个办法,借力打力喽!这法子委实好使得不得了,每每帮助衣身顺利过关——当然,其中有没有老师放水,就不好说了。不然,万一老师要在大热天考个“寒风刺骨”啥的,衣身就得抓瞎了!
此刻,衣身所面对的,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考。她是否能够借助这巨大恐怖的自然之力,如愿地消除脚下的危险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