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身蜷缩在小木凳上,低垂着头,脖颈却是支棱着,像个没几分诚意的认错鹌鹑。
谢老头瞅瞅衣身,长叹一声。而一旁的阿游只得赔上笑脸,替衣身道歉:“爷爷,衣身知错了,您也别生气了。她还小呢,您再教教她,她就懂事了。再说了,她不是担心您才出去找您的吗?只不过委实太不巧,乌漆嘛黑地跑迷了路,找了两天才找回家——您看,她也够可怜了的,您就别骂她啦!”
谢老头给孙子的话噎得几要翻白眼,气咻咻地捶床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骂她啦?我问问她,问个清楚,不成吗?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自己管不住妹妹,还不许我管吗?你是不是看我老头子不顺眼啊???”
谢老头一咆哮,阿游顿时慌了,“爷爷,我绝没那个意思!绝对没有!您身体还虚着,衣身还带着伤,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您也是做过大夫的,当知动气伤肝呐!”
“好好好!我不动气——”谢老头抬手指着衣身,眼神却落在阿游面上,“你给我问问清楚,那两天里,她到底去哪儿了?甭用什么迷路的话忽悠我!我老头子还没糊涂呐!”
阿游竖起中指,用力按了按眉心,望向衣身,“听见爷爷的话了?说罢——但凡你当我们是一家人,就不该不说实话。”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衣身的脖颈略略弯了一丢丢。
一阵沉默。
衣身的性情,谢家祖孙是晓得的。
她活泼、和气、开朗、大气,脑子聪明,做事有章法,从不惹是生非,待外人彬彬有礼,待自家人体贴周到,真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谢家祖孙惯见她笑呵呵的模样,但凡有什么事儿,从不反驳。然,此刻,她却一言不发——说明她所遭遇到的一定不是小事。那么,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让她如此一反常态呢?
谢老头使了个眼色给孙子,仿佛闲聊般,“阿游,你听说了吗?那日涨水,梦河上有奇观。”
“哦,听说了。现如今,大家伙儿都说,是梦河水神显灵了呢!”阿游接过话,却还不大明白爷爷的意思,只是一边揣测一边应付。
“你是没见着,可是我却是亲眼所见。啧啧,可不得了哇!我老头子活了一辈子,可算开眼了!”
“爷爷,大家伙儿都说当日情形危机得很,亏得有水神显灵,钳制住了洪水,才救了两岸百姓。”
“别听他们胡说——那可不是什么水神!倘若真是水神,还用得着待大水涨起来后才救人?早干嘛去了!”谢老头可不是人云亦云之人,于这等村夫愚妇之言自有判断,从不轻易附和。他不屑地撇撇嘴,转而望向躲在床脚阴影里的少女,“衣身,你说——是不是啊?”
“啊?啊——”衣身迟钝地抬起头,茫然地望向谢老头,张了张嘴巴,却只发出毫无意义的“啊”。
阿游偷偷瞪了她一眼,却不料谢老头却不急不怒,温言道:“你说,那是不是水神呢?”
“我——”衣身刚想说“不知道”三字,就被谢老头截住,“旁人不知道,你呢?你也不知道吗?”
他状若无意地弹了弹身上的被面,“我老眼昏花,自是看不清爽。可却有眼利之人,说那天上的人黑袍黑面,骑得仿佛是个扫帚。你说,有骑扫帚的水神吗?”
衣身闻言,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遮掩得很好了,却不想这世上既有十分眼尖的人,更有如谢老头这般心明的人。
她却不知,这完全是谢老头在诈自己——当日乌云蔽日,风雨交加,众人无不畏惧恐慌,哪个能气定神闲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啊?倒是后来她返家后,一头滚上床睡过去,那身湿漉漉的黑袍,还有手中紧握不放的扫帚,全靠阿游帮她取下。
谢老头人老成精,听了阿游的话心里便有了猜测。只是,此事到底过于惊悚,不可思议之余,他却也不好质问,只得旁敲侧击。现下,见衣身闻言色变,谢老头心头不由一沉。
他思忖片刻,方沉声道:“不管怎么说,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出门了,在家里给我好生养将着。阿游——”
阿游一旁应声,“爷爷?”
“若有人要请衣身出诊,你就说,衣身那日为了寻我受伤了,正在养伤,不便出门。”谢老头的声音有点冷。
“啊?哦,晓得了。”在阿游看来,衣身那点儿伤完全不影响她出诊。不过既然爷爷这么说了,自然他的道理,听从就是了。
谢老头的视线始终盘桓在衣身面儿上,这令衣身觉着有如针扎般刺痛。她不安地在小木凳上扭了扭,略略垂下了头。
那日,她竭尽所能,以提灯的手法,将洪水“送”送向梦河下游。
她并不晓得梦河有多长,更不晓得哪里是合适的地方,只得一路飞行一路观察。终于,在不眠不休两日之后,她“提”着洪水,到了一处曲折之地。那里,梦河河道弯曲如虬,地势开阔,而最重要的是,河滩两岸十里之内都没有人家,皆为荒芜泥泞的滩涂。滩涂之外是浩浩荡荡的芦苇荡,芦苇荡外才依稀可见草房几间。
此刻,衣身只觉得自己的体力已近极限,要想再坚持下去,真是千难万难。虽则这里并不是最佳之地,可若是再勉强下去,说不得她一个手抖,那“提”在魔法杖之下的巨浪就会顷刻崩塌,化作吞噬无数人命的恶魔。
她操控着魔法杖缓缓下降,巨浪亦一点一点变矮。数丈高的浪头足耗了半刻钟的时间才降了下去,然,即便如此,待得衣身抖了抖魔法杖,那轰然骤坍的巨浪在一拍河床后,依然激起了七八尺的浪头,飞溅的浪头正正好给衣身洗了个冷水脸。
两岸的滩涂地似乎在一瞬间鼓了起来,仿佛下面有什么托了一把似的。所幸,河面在暴涨后不久便恢复了原样。浩浩汤汤的梦河奔涌着向下方一路怒吼而去。
不消谢老头吩咐,阿游便将衣身的魔法袍和飞天扫帚藏了起来。无它,这几天来寻衣身的病患太多了,万一给他们看到,指不定会瞎猜什么。
原本,阿游是要拦住那些病患,可怎奈上门的人太多,拦也拦不住呀!没办法,那场暴雨突如其来,许多人都毫无防备,只得临时在风雨中逃命。逃命时顾不得许多,洪水过后可不就毛病都出来了?这个发烧,那个头痛,还有崴了脚的、扭了腰的、跌跤摔破脑袋的,或搀或抬,都齐齐聚在谢家院子外。
这可咋整?
无奈之下,衣身只好认命地撸起袖子干活儿呗!
有那伤得不严重的,一边哼哼唧唧,一边问衣身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一旁搭帮手的阿游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找爷爷!她自己也跌了不少跤,伤得不轻呢!这会子,她自己的药都还在灶上温着,一口都没喝!”
阿游的口气不大好,问话的人撇撇嘴,急忙又“哎呦哎呦”地唤几声。
虽则有谢老头和阿游替她遮掩,可不知怎地,还是有一些流言渐渐传开。
同村刘二家的小牛咳嗽得不轻,刘二嫂便带他来求诊。衣身把了脉,微微一笑,“不碍事。只是稍稍着了凉。我抓点药,你回去煮了,一日三次,三五日就能好。”
“三五日啊?能不能更快些?”小牛咳得猛时气都喘不上来,刘二嫂委实心疼儿子。
“草药是要慢些。况且小孩子家,用药不能猛,自然要多花几天调理才妥当。”衣身解释道。
“这样啊——”显然,刘二嫂很失望,目光如晦地望了衣身一眼,低声嘀咕道:“不是说会法术吗?怎地连个咳嗽都治不好?”
她声音极低,衣身没听清,还多问了一句。
“啊?没啥!我啥也没说,你听岔了吧?”刘二嫂自然绝不承认。
倒是一旁嘴里含了块萝卜糖的小牛抬头插嘴道:“谢姐姐,你是神仙还是妖女?我娘说神仙有用,妖女害人!”
衣身一怔。
还不待她的视线转向刘二嫂,刘二嫂一巴掌拍着儿子头上,“胡咧咧啥呢?什么神仙妖女的,这话也能浑说?还不给我把嘴闭上!”随即,她又转向衣身,“小孩子夜里做噩梦,胡说八道呢,你可别当真啊!那个啥。。。。。。诊费先欠着,回头我让我家刘二抽空送来。”
“呃。。。。。。”衣身顿了顿,无奈地点点头,“好吧——记得还有上次和上上次的,一并送来啊!”
“知道啦知道啦!”刘二嫂一把拽起小牛,急急忙忙地就往外走,嘴里还好大不乐意地嘟囔,“都会法术了,还这般小气!仨瓜俩枣的小钱也斤斤计较——哼,定然是个妖女!”
这一回,衣身听清楚了。
她微微张大嘴巴,胸中怒气暗涌,可终究,还是不曾说一个字。
——纸,到底包不住火呀!
衣身缓缓坐下,无力地靠在墙壁上,自嘲地冷笑着,却无声。
看,世人的忘性就是这么大!
当日,洪水滔天,他们会介意自己的性命是神仙搭救,还是妖女搭救?
而今,妖女是“害人”的东西,而神仙也不过是“有用”罢了!
是不是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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