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来,小谢大夫脾气极好,待人和气,足以弥补医术上的缺陷——其实,就医术而言,她不过是个半道出家的乡下郎中,能有这水平已是不错。若要再提升水平,除非正正经经地拜个开医馆的老医士才行。
先前时候,大家伙儿对衣身的这水平并无不满。真真要有了大毛病,他们也不放心交给衣身来治——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大夫自然是老得好。然,洪水之后,也不知咋滴,总有人抬着那三气出两气进的病人来求诊。若衣身面露为难之色,便有人比她面色更不虞。虽不至于当着她的面说啥难听话,可到底还是将不满显露无遗。
对此,衣身只有无奈地苦笑。
其实,她的脾气并没有大家伙儿以为的那么好!
她又不是天生的受气包,凭什么啊?
她不发脾气,并非忍辱负重,而是懒得计较。许多事,本来并不大,心气宽一宽,就放过去了。若真计较,就会将小计较变成大计较,小麻烦变成大麻烦。她有多少精力多少时间,来应付这些大计较大麻烦呢?
故而,多半时候,她懒得费这个功夫。
正如在哈克里特魔法学校时,寻常学生的几句酸话,她只当过耳清风。只有对上阿努莎和美京子这等见天儿就寻她麻烦的人,她才会提起精神来应付——因为,对这种人,不让她碰钉子吃点苦头,她保准儿以为你心虚怕她呢!只怕更来劲儿!
这样的处世态度,衣身也带到了梦国。
将近五年的时间里,她的心性再不是当日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了。她要养家糊口,要秉承爷爷“医者仁心”的信念。为此,她愈发收敛了真脾气,藏起了真性情。
然而,当麻烦上门时,她依然会烦躁。
望着拂袖而去的病患家属,衣身气得胸口一鼓一鼓——我欠你们的啊?
孕妇已经昏迷了,不赶紧抬去镇上寻个经验老道的妇科大夫诊治,倒是叫着喊着要她“大小都保”——天可怜见儿,她只是个半吊子郎中,不是接生婆啊!
衣身自是不肯答应,要他们赶紧去镇上的回春堂。那孕妇的大嫂哼哼道:“回春堂的诊费多贵啊?小谢大夫,你本事那么大,怎地连这点小病都治不好?”
衣身被堵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方喃喃道:“我可没啥大本事。。。。。。”
“得了呗!小谢大夫的本事大了去啦!偏生我们乡下人实诚,不会来事儿,不值当小谢大夫出手吧?依着你那仙术,阖该得去镇上,啊不,去京城里,给达官贵人们看病才是,对吧?”妇人揣着手阴阳怪气地冷笑着,笑声如刀。
终究,衣身还是没敢揽这活儿——人命关天,不会就是不会,装也装不来!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衣身转过头,冲着倚窗而立的谢老头挤出个委屈巴巴的浅笑。
谢老头暗叹一声,却什么也没说。
这孩子,还嫩着呢!人情世故,既要讲情,也要看利。这世上,到底还是重利的人多啊!
秋来夜凉。
窗外,澄江如练,月色分明。
屋里,衣身把自己紧紧包在被子里,眼睛却瞪得老大,在窄窄的矮榻上辗转发侧,难以入眠。
这数日来的经历,竟比过去五年的都令人感慨。
以往见着她就亲热拉手的乡亲,或者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直视;或者话里有话,旁敲侧击。总之,她与他们之间,似乎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隔开了。
他们看她,不再是当初那个邻家的小姑娘,眼神中,多了些许不能说的意味。
衣身晓得,那奇怪的东西——就是愚昧和精明吧?
她咧开了嘴巴,在黑暗中无声地冷笑。
她困惑,世人,是如何做到愚昧,且精明的呢?
是哦——其实,这两样,原本就不冲突吧?他们看到的,或者听到的,添加几分臆猜,便自信就是天机不可泄露的真相。天机固然不可对旁人泄露,然,于自己,却阖该是予取予求的。
他们自说自话地打扮着真相,模糊了真相的面孔,以为就该如此。
他们装作顶礼膜拜的样子,内心深处却在不停算计嗑了这个头当值得多少好处?一个猪头二十文钱,神仙享用了我的猪头,就该许了我二两银子的回报吧?
倘若不见回报——好吧,那神仙定是假的,是妖怪变的,阖该剥皮抽筋,活活打死才算!
衣身长吸一口气——她静静地想:我既做不了无所不应的神仙,只怕就要成为千夫所指的妖怪啦!
秋季雨水多。
先前那场大雨后,隔了半个多月,天上又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虽则雨势不大,可连着一下七八天,也够让人烦心的。况且,眼见梦河水又渐渐涨了起来,有过前车之鉴的人们再度提心吊胆起来。
这段时间,来谢家问诊的人少了许多。衣身倒是清闲了不少,却也发愁——病人少了,家里的进项就少了。眼看翻过年就要迎娶宋家姑娘,到时候又是一大笔花销,从哪里来?
秋雨霏霏,牵连着草药都晾不干。无奈之下,衣身只得将草药都搬进屋里,点上炭火烘干。唉,一想起炭火花销要增加不少,衣身更愁了!
谢老头见衣身里里外外忙来忙去,脸色阴晴不定。
最近以来,日子似乎渐渐又恢复到以往的平静,可不知怎地,他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他说不清这不安的缘由在哪里,却相信自己的直觉。
人老成精,谢老头对人情世故的把握相当到位,更是深谙世人种种上不得台面的心态——无它,他亦为世人之一。
虽则从无一人明言衣身就是那日的飞天之人,可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却从没断过。大家伙儿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有时候还会彼此交换个心领神会的暗示。衣身有没有察觉呢?谢老头不晓得,可他自己心里却十分地不得劲儿。
他也生气,想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都撵走。可乡里乡亲的——他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委实拉不下脸来啊!
他有心将衣身唤来跟前细细盘问,却又怕真得问出点什么。
真话总是令人畏惧。然,于求安求稳的老人家,或许假话才是他想听的。
连着数日秋雨霏霏,梦河水的水位始终居高不下。虽则距离坝顶还有些距离,可经历过前一次危险的人们却有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种气氛中,谢家人的情绪都不大好。
谢老头整日价握着烟锅袋在窗前发呆。空气湿冷,烟丝潮得都点不起来。同样,草药也在发霉。无奈之下,衣身只得将霉坏的草药拣出来丢弃,心疼得恨不能把这不肯放出太阳的贼老天揍一顿。
期间,阿游回乡下待了两天,又匆匆离去。还好,乡下的流言并没有在镇子上大肆传开。只是,木器店里活计多,他还得时不时地去宋家棺材铺里搭把手什么的,委实抽不开身。
谢老头拍拍孙子的肩膀,安慰道:“无妨,有衣身呢!翻过年你就要娶妇,到了那时候,日子就会好过了。”
是啊,大家伙儿都说——有老婆的人日子会越过越好,阿游也如是以为。可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要丢了什么似的不安。
这日,衣身去村头的豆腐店买豆腐。
秋凉寒气重,要多吃点热乎乎的炖菜。咸鱼炖豆腐,锅里再加几块白生生的萝卜,出锅前撒上一大把碧翠的葱花,**辣地吃下去,能从喉咙口一直舒服到胃里。
谢老头就好这一口。就着这道汤水淋漓的炖菜,他能连吃两碗灰米饭。
还好衣身去得及时,将将买到了最后一块豆腐。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刘二家的小牛站在几步外,望着她手里的豆腐流口水。
衣身冲他招招手,“小牛,你的咳嗽可好了?”
小牛点点头,又摇摇头。
衣身看不懂,“好了?没好?”
小牛继续摇头。
“没好啊?那你喝药没?咳嗽可不能拖,拖久了会把嗓子咳坏的。到时候,你可就说不了话啦!”对于畏惧喝药的小孩子,恐吓比讲道理更有效。
岂料,小牛继续摇头,“我娘不让我同你说话!”
“啊?”一时间,衣身没听懂小牛的话,“我可没咳嗽啊!再说了,咳嗽不会传染的。。。。。。”
“我娘说了,你是妖女!小孩子不能同妖女说话,不然会被吃掉的!”小牛带着几分畏惧,又带着几分好奇地瞅着衣身,似乎想从衣身脸上看出可怖的青面獠牙,却失望地只看到她微愕的神情。
“去去去,小牛,别胡说八道!”豆腐店的老板娘陈大嫂突然打断了小牛的话。她转而望向衣身,温言道:“小孩子屁也不懂,你别理他!他娘就是个糊涂人,嘴里没好话,你别当回事儿啊!”
衣身也想糊涂一下,只可惜,她偏生不是那样的性子——都被人指着鼻子说“妖女”了,总得问清楚缘由吧?
“陈大嫂,这是什么说法呢?我不过几日没来村里,怎地就有这莫名其妙的话传出来?”衣身把菜篮搁在豆腐店的柜台上,笑嘻嘻地追问。
陈大嫂一怔——她完全没想到衣身居然大有追究一番的意思。一般而言,若是谁被说道是“妖女”,不该立马缩颈低头,躲着人群溜着墙根地赶紧回家藏起来吗?
怎地?这姑娘非但不觉着丢人,还要讨个说法不成?
陈大嫂不由额头发紧,赶紧解释道:“衣身啊,那都是乡下人吃饱了撑得胡言乱语,你理他们做甚?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旁人的话,只当是放屁!”
“不不不——陈大嫂,您这么一说我越发糊涂了。倒底是什么放屁的话呢?”衣身按住陈大嫂往外推菜筐的手,“冲着这块豆腐,您也不该瞒我不是?”
“嗨——”陈大嫂单晓得衣身性情温和,却不料这姑娘竟还是个固执性子,只得支支吾吾地应付,“其实。。。。。。那个啥。。。。。。也没说啥。就是——就是,你看,你来谢家也好几年了,咱们也常见面,却不见你容貌长开,更甭说长个头儿了。知道的人呢,羡慕你是青春不老。可不晓事的人呢,可不就说些眼红的胡话了呗!”
沉默了片刻之后,衣身无所谓地粲然一笑, “嗨,我以为多大点儿事呢!就这个啊——那没办法,我就是青春不老,羡慕也好,眼红也罢,随他们去吧!”
她拎着菜篮一晃一晃地往谢家方向走去。身后的陈大嫂微微叹气:好爽利的姑娘!只可惜。。。。。。唉!
衣身并没有回到谢家,而是走到了梦河边上。
停雨的间隙里,梦河难得平静下来。河水微浊,暗示着水面下并不安定,亦如此刻衣身的心。
她不傻——她听懂了陈大嫂话里的意思。说来说去,不过是自己这张不会成熟的面孔成了“妖女”的佐证罢了。
衣身轻轻抚上面颊,指尖的薄茧微微划痛了皮肤。她轻笑一声,笑声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其实,我并不如表现得那么毫不介意。其实,我是介意的!只不过,我晓得,只有表现出这样,才会显得这些流言蜚语并不会伤害到我。
多么希望,我是真得这样强大而无所畏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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