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停,停了下,直至清晨寒凉的露水结成薄薄的白霜,这漫长的雨季都没消停过。
期间,梦河大涨过两次。而至于小涨,那简直就是隔三差五来一遭。
若是以往时候,这等没完没了的涨水,并不会对梦河两岸的百姓造成多大惊吓——都是在梦河上讨生活的人,还能怕了这个?然,今年的情况却颇有些不同。
兴许是先前那次命悬一线的事件给诸人心里留下了浓厚的阴影,又或许是今年的雨季委实漫长了些,搅得大家伙儿各个心生不安,于是,便有些人不人妖不妖的流言慢慢发酵并流传开来。
很不幸,衣身便成了那流言中人不人妖不妖的家伙。
流言之所以称之为“流言”,是因为其似是而非——听上去并非全是虚妄之言,可要真正追究起来,却无根无据。“听说”“大概”“我猜”“可能”。。。。。。这些无来无去捕风捉影的臆想,在经过众口相传的改头换面之后,便具有了烁骨销金的强大力量。
所谓“人言可畏”,便是如此——自古以来,死在流言之下的人不知凡几,纵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可昔日的传播者只会两手一摊作无辜样:“我也只是听旁人说,哪里晓得会是这个样子?唉,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呢?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想不开嘛!”
所幸,衣身不是柔弱的菟丝草,不会“想不开”。
阿游急匆匆地返回乡下。无它,有关衣身的流言竟然都传到镇子上了!即便是被锁在家里忙着绣嫁衣的宋琼玉,都着人偷偷送了一封信给他。
当着众人的面,阿游自然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我妹子人美心善,是不是就是脾气太好了,才由得旁人信口开河?别忘了,她可是谢家人,上有爷爷,下有哥哥,不容你们这般欺负她?
于是,有人讪讪尬笑:“我们当然晓得小谢大夫是个好姑娘,所以,也不会当真。就随便当个笑话问问呗,你咋就上火了呢?”
阿游反手抄起敲钉子的榔头,“听说你爹跟花家酒馆的老板娘有一腿,真的假的?当然,我们都晓得你爹的人品,自然不会当真。就随便问问呗!”
那人面色突变,可视线落在阿游手中的榔头上,却只能抿了抿唇,然后重重啐了一口,怒气冲冲地掉头离开。
因着阿游来了这么一招,倒是堵住了一些人的嘴。老实说,谢家人的口碑一向不错。前有谢老头,现有小谢大夫,对病人都周到和气,不知被赊欠了多少药费。传闲话的人中,也有受过谢家恩惠的。只不过,当他们鼓动唇舌时,大概都抱着“我就随便说说,真没啥坏心思”的想法。
可流言,便是这般一点一点被放大的。
流言中,小谢大夫是个“妖女”,听上去挺吓人。其实,在大多数并不晓得内情的人看来,“妖女”之说与骂人“狐狸精”是个差不多的意思。分明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模样,怎么好意思骂她“狐狸精”?还是“妖女”更恰当些!
下人的嘴巴和肚肠,时而敦厚,时而刻薄,时而率直,时而阴诡。大抵,说道旁人的闲话,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单调辛苦的劳作之余的精神调剂,娱已而已。至于,对于流言主角的伤害什么的——嗨,人活世上,谁个不被说闲话呢?且把心放宽些,甭小鸡肚肠地计较不就成了!
所以,流言这事儿,说大是大,说小也算小,单看人家会不会当真罢了!
在外人面前,衣身自然表现得坦坦荡荡,一派“你们说的是谁?我跟她不熟”的样子。然,在谢家祖孙面前,衣身却很纠结。
谢老头直叹气:“你说说——你说说,那些都是什么话呦?!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将来,衣身怎么嫁人?”
衣身猛地抬头,愕然望向谢老头——到现在,爷爷还念念不忘她嫁人的事儿!
哭笑不得的衣身侧头瞥了一眼阿游,闷声道:“旁人怎么想我不并不在乎,只是,我想晓得爷爷和哥哥是什么想法?在你们看来,我是妖女吗?”
“胡说——”阿游方一张嘴,就被谢老头气咻咻地打断了,“你是我孙女儿!你若是妖女,那我岂非是个老妖怪!”
“爷爷,现在可不说说气话的时候。原本,咱们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可现今被人这般说道,总归烦得很!明年开春后,哥哥就要娶亲了。倘若宋家人被这流言惹出了什么心思,岂非妨碍到哥哥的亲事?”衣身以一种抽身事外的冷静分析着眼前困境。这种藏着几分冷漠的镇定,与谢家祖孙的怒意截然不同,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的旁观者。
阿游晓得衣身一贯淡定,却也没料到她竟能如斯,不由急了,“琼玉可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女子,她不会反悔的。。。。。”
“可宋家的亲事,能做主的是宋家二老,而非宋姑娘,是吗?”衣身一针见血。
阿游还欲争辩,却被谢老头按下了,“衣身,你老实告诉爷爷,那日飞在天上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阿游这方猛地想起来自己返家的目的!也是他自己傻,不知不觉就被衣身带偏了。明明是说衣身的事儿,怎么就偏到他的亲事上来了呢?
到了这个份儿上,衣身还能藏着掖着吗?她只得重重叹口气,点头承认。
见衣身表态,谢家祖孙彼此对视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心下竟生出奇怪的释然般的轻快。
夜里,祖孙俩挤在同一张榻上。
阿游蜷缩着身体,生怕爷爷躺得不舒服。却不料谢老头扯了他一边,“挨近点儿,咱爷俩儿说会子话。”
阿游侧起身子,“衣身的事儿?”
“嗯。”谢老头点点头,“人老了,脑筋不灵了,想啥都慢。这会儿安静,我得好好想一想。”
“爷爷在担心什么?”阿游知道了衣身的秘密,只觉得一直压在心底的石头搬掉了,说不出的松快。
“担心的事情多了去了!”谢老头瞪了孙子一眼,深为这个棒槌发愁,“为你的亲事担心,为衣身担心。。。。。。嗨,我说你能不能有点脑子啊?你能不能为衣身的名声操点子心啊?”见孙子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谢老头恨不能给他一烟锅。
“担心个啥?我看衣身自己都不担心。爷爷,衣身一向有主意。我想,她自有应对之法。”阿游倒是想得明白。
谢老头眉头微蹙,眼神带着几分迷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许久,方黯然道:“当日衣身来咱家,我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岂料却是这么个不一般。她有本事,我自是欢喜。可是,我却不愿她顶着‘妖女’的名号。”
“她又真不是妖女,怕啥?咱们死也不承认衣身会飞天,还不成吗?爷爷,那起子乱嚼舌头的混账,今儿说衣身的闲话,过几日又会换做另外的人。我看啊,只要咱们不理不睬,过些日子,那些个流言啊,兴许传着传着就没了呢!”
谢老头瞅着一脸想当然的孙子,不由烦躁起来,低声怒道:“你这孩子,还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妖女’之说 ,是随随便便的流言吗?想当年。。。。。。”
“爷爷,别想当年了。快睡吧,我困死了。。。。。。”阿游的哈欠打得眼泪四迸。困意涌来,他翻个身便打起了呼噜。
身旁的呼噜声高高低低,谢老头毫无睡意地瞪着房顶。
他还在想当年。
当年——他只是个乡下郎中,并不清楚当年在梦都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当消息传到梦河边时,事情已然落幕。只听说王上下了圣旨,要捉拿妖女。可妖女突然失踪了,任追捕者满梦国地追索,也不见任何踪影。后来,这件事就没有下文了。
当年的事,听起来稀里糊涂。可谢老头晓得,那妖女去了梦河下游。因为,是他,给指的方向。
四十多年前的事,谢老头已然忘记了大半。可那日的情形,他却记得分明。
他记得,女子脚踩一柄长剑,擦着梦河河面飞驰而过,仿佛一道雪白的影子。他急忙揉眼睛,以为大清早没睡醒眼睛还糊着呢!忽然,那影子又折了回来,停在他面前。
“大哥,梦河下游是这个方向吗?”女子笑眯眯地问路,好似传说中的剑仙。
他的嘴巴长得老大,好半晌才吭哧吭哧地挤出一句话,“是。。。。。。是。。。。。。这个。。。。。。方向。。。。。。”
“还有多远?”女子的声音清脆如冰凌。
“不。。。。。。不知道,没。。。。。。没去过。。。。。。”他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好吧——多谢大哥啊!”女子一抱拳,随即又如影子般倏忽不见。
好几日,年轻的谢老头都以为自己做了个白日梦,直至乡间的里长敲着锣挨家挨户地传达来自京城的圣旨。
“各家各户都听着啊——有妖女祸害百姓,若见着穿白衣持长剑的年轻女子,须立时禀报官府。不然,视同窝藏要犯,阖家披枷下大牢!”
谢老头惊得险没咬了自己舌头——难不成,那日见着的白衣剑仙就是官府要捉拿的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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