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到四楼,绕进了一扇矮龙门。
“这是——”
映入眼帘的是广阔翠绿的山间凹谷,谷间溪水潺潺,流淌出一片碧绿清澈的盈水湖。
湖面架起亭子群,约莫十来座,高低不一,错落有致。亭子点缀在湖间,动线妖娆,相得益彰。
每两座亭子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低亭见全,高亭瞰广。应是工匠巧思,力图在各个亭子中都能将美景尽收眼底。
他们踩着台阶下楼。
竹梯蜿蜒曲折,陡峭处横折,顺势处急转,不过十数米,一步一景,尽显巧夺天工。
夜繁叹为观止,难得称赞道:“曲断楼好手笔。”
“别院名为‘盈水涧’,正是借盈水湖与断壁山得天独厚的地势修建而成。”店小二边走边介绍道。
夜繁观望,发现四面围困,除了进门的竹梯,再无别的出口。
她眸光微闪,心下了然。
三人继续朝下走去,夜繁凝望着碧绿湖面,忽而念道:“盈盈秋水,乍开青镜。”
此言一出,旁人皆惊。
水灵两眼放光,夸赞道:“小姐说得真好!”
店小二也眼露惊艳道:“夜小姐才思泉涌,字字生花。”
夜繁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灵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陪小姐在府中苦读两年书,其中滋味不堪回首。如今见她有所长进,比自己中举了都还高兴。
而店小二此刻也对夜繁刮目相看。他抬手指向湖深处的一座空亭子,恭敬道:“大掌柜邀您在十三亭用膳,夜小姐请随我来。”
夜繁抬眼望去,须臾缓缓道:“可知你家大掌柜名讳?”
店小二答道:“大掌柜姓刁。”
“哦?”她扬了扬眉,“不曾听闻。”
经过适才改观,如今再面对她失礼的言辞,店小二显得尤为宽容。
他解释道:“曲断楼虽闻名京都,但掌柜却是年年换。”
“原来如此。”
“正是。”
“那今年的也该换了。”
“嗯……嗯?!”
夜繁说完便径自朝前走去,水灵紧随其后。
店小二微愣在原地,望着她漆黑背影,莫名有股寒意袭身。
十三亭坐落在湖面东北角,想要入亭就得经过数个亭子,接受他人的“观赏”。
夜繁见整个盈水涧其余十二个亭子全部坐满,不由道:“没想到刁掌柜闲来无事,上个菜的功夫便把人全叫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被追上来的店小二听到,“夜小姐何出此言?”
夜繁回头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道:“盈水涧平日是否坐亭者三四,多时五六,庆节则满?”
店小二闻言吃惊道:“你怎得知?”
“呵,上菜。”
夜繁黑袖一挥,顺着汀步石,扬长而去。
水灵对他报以同情一眼,连忙跟上前去。
店小二:“……”
从问完名字后就感觉不对劲了,难道大掌柜与她有过节?可她不是不曾听闻么。
蜿蜒节断的汀石路上,一黑一黄悠然前行。左右两边的亭子明里暗里将目光投射向过来。
只见夜繁姿态闲然,神情淡然,与传言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明显的莫过于装扮上的差别。
从前叠彩招蝶吓死人,如今内敛低沉难辨人。一袭墨绸裙,耳挂白流苏,为她稚气未脱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冷艳,令人侧目。
这不禁令人生疑。
传闻虽有偏颇,但凭他们的身份地位,自然能探查出几分真假,而眼前这泰然自若的神态举止,明显与实情差之千里。
再者,如今她这幅姿态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像是能为儿女情长要死要活的人啊。
相对于众人惊奇,夜繁这边倒是坦然得多。
只见她沿石路走去,暗中打量着各亭中人物。
左边一亭趣致亭,坐的是兵部尚书千金项碧荷,两人平辈,交集不深。右边三亭是拂风亭,太子侧妃袁宛凝落座其中,她的意思一定程度上代表东宫的态度。
再往前七亭是奇渊亭,占地规模较大,亭内正在开各家小姐的茶会。
其中眼熟的小姐只有一个,即吏部尚书千金,赵忆彤。她年芳十九,至今未嫁,想必是为了在迎亲宴上捞门好亲事。
除此之外,在场的有官员携家眷赏景,亦有贵富人家闲情小叙,但总归是女子居多。
这盈水涧,阴盛阳衰啊。
夜繁默默感叹。而各亭中人的身份能够被她一一认出,皆归功于水灵在身旁小声提醒。
夜繁稍作思忖,决定先去拂风亭见礼。
她来到亭前站立,道:“相府夜繁,见过太子侧妃。”
只见亭上女子雍容天姿,眉宇柔和如秋水,其裸露在外的秀颈白皙过人,宛如冰山上的雪莲,可望而不可及。
“夜千金不必多礼。”耳边传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夜繁闻声看去,仅是一眼,整个人就楞在原地。
袁婉凝手上的绿戒煜煜生辉,分外夺目。
“前些日子听闻你身体抱恙,特地让人捎了些补品给你,如今见你步履虚浮,气色欠佳,可是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她的目光打量之意明显。
夜繁闻言猛然抽离回神,随即一脸受宠受惊道:“托侧妃的福,身子已然无碍。想必是我适才饮酒过甚,体态失衡,才令侧妃看错了眼。”
这脚步虚浮尚且不论,就是这气色欠佳不知从哪里看出来的。
夜繁心中警惕从三分变五分。
听闻此言,袁婉凝弯眉轻笑,犹如昙花一现,令湖中摇曳生姿的芙蓉都失了颜色。
“那便好,你今日出门,舒心为上,城中诸多谣言不听也罢。”
“谨记侧妃劝告。”
袁婉凝点头,不再看她。
接下来,两人一路上弯腰假笑,寒暄推辞,烦不胜烦。
夜繁此次出门礼数可谓是周到周全,但世俗眼光偏执难以撼动,不过是转身间隙,杂言碎语便迫不及待堆到身后。
水灵跟在后头听得柳眉倒竖,呼吸越喘越粗。
今日这相府千金当得窝囊,导致水灵时刻处在爆发边缘,令夜繁汗颜。无奈之下,她只能加快脚步,直奔十三亭。
但事不如愿十常**,夜繁才刚迈没两步,就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双脚。
盈水涧十亭。
一名男子落座其中,独自品茶。
只见那人红袖红妆,蓝眸墨发,整个人斜身倚靠桌前,装扮体态令人不敢恭维。
更奇葩的是他单耳挂饰,耳坠约莫鸡蛋大小,搭配上妖冶无暇的五官,整个人给她一种纨绔风流中又左右偏颇的诡异感。
……她刚才怎就没注意到有这样一号奇葩人物在?
夜繁看得眼角抽抽,不禁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一。”水灵答道。
“重要么?”
水灵想了想,斟酌道:“再过四个月就尤其重要了。”
夜繁不曾想是这般回答,“为何?”
“因为四个月后就是大年初一啊,小姐。”
“……”这种时候跟她扯什么常识。
红衣男子特别特殊的特色确实夺目,但夜繁更震惊于他的排场。
所谓片墨从中一点红,红衣人被十六个魁梧的黑衣侍卫拥簇其间,显得弱不禁风。
这人要是没怕死到一定程度,都不会请这么多打手放在身边。
夜繁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不过,这也能说明他的身份定比在场所有人还要尊贵,否则这盈水涧中的闲言碎语哪轮得上她啊。
她来到亭前,对红衣人一揖到底,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白日红装,非喜即怨?
红衣人身至高亭,此刻一双蓝眸落在她黑裙上,若有所思。
夜繁低头低了半天,没听见红衣人指示,不由疑惑抬头。
……
夜繁面无表情。
红衣人用更加热切的目光注视她。
“……”谁能来告诉她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是谁?
在那人的“逼视”下,夜繁头低回去,等着水灵给她提醒。
结果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水灵扯着她的裙角甩一半,然后停住了……
半响。
红衣人歪着头欣赏她如遭雷击的模样。
夜繁无奈正了正神色,余光瞥见亭上的牌匾,顿时急中生智道:“见过红袖大人。”
……
余下皆是沉寂。
许久之后,红袖亭周围忽地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哎呦,她叫他什么呀?红袖大人哈哈哈。”
“这人都认不全就别留在京城了,赶快回乡下去吧,省得给相府丢人现眼。”
“我看呐,这夜千金得挨家挨户投贴拜访才行,不然就这点眼力见,迟早得罪人。”
“她好歹认得红袖二字,也算是学有所成了。”
“呵呵呵~”
就连红衣人身边沉默寡言的棕衣侍卫,脸上都出现了错愕之意。
夜繁气定神闲站在原地。
水灵在她身后,暗自检讨自己。
在众人将夜繁数落了个七七八八后,“红袖大人”终于开口了。
他道:“你说,本王像女人么?”
红衣人声音慵懒又玩味十足。
在场之人都坐等好戏。
眼前两位传言中的“名人”皆以口无遮拦而闻名,如今首次交锋,绝对值得一看。
此刻红袖亭间,俨然朱墨对立,一高一低。
夜繁回应道:“回王爷,不像。”
“哦?为何不像?”那人反问道。
自古男女界限分明,多数场合中男子穿红必有缘由。就算无特别用意,平日穿红衣也会有讲究,断不会是红衣人身上的女子款式。
“正如那红袖添香添的不一定是香,而穿红袖之人也不一定是女子,也可能是……”夜繁顿了顿道,“新郎官。”
“那你看本王像新郎官?”
不,我看你像是傻……
夜繁暗中住嘴。不过刹那,那人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
红衣人眉眼弯弯,静待她回答。
“王爷说笑了。”夜繁避而不答。
“像还是不像?”
“……”早知道就说大人了,干嘛多嘴添个红袖!
夜繁懊悔不迭。
“嗯?”
她无奈答道:“王爷觉得像就像,不像就不像。”
……
蓝眸依旧,目光灼灼。
在看到夜繁脸上隐隐有破冰得迹象后,红衣人才得逞道:“本王觉得都像。”
“……”
夜繁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王爷所言极是,日常穿衣只凭个人喜好,纵然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旁人也无指摘的余地。”
“那下回你也穿。”
夜繁从善如流道:“大婚一定穿。”
……
全场静默。
红衣人身边的棕衣侍卫微微瞪大双眼。
亭周围迅速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水灵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伸出手扯了下夜繁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她是说大婚穿,又没说要与他大婚穿。
“那便算你答应了。”红衣人摆摆手,意示她可以离开。
夜繁闻言拔脚就走,连告辞都没说。
眼看她们两人走远,红衣人尧璞微微侧头,询问棕衣侍卫沛然道:“看出什么异样了没?”
沛然神色凝重道:“两年前的她不会在王爷面前游刃有余,更不会在众人闲言碎语中泰然自若。”
“那看来本王得送她一份大礼了。”
“王爷对她有想法?”
“本王对你的荷包有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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