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晁南沨叉着腿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微仰着头,给吴琼打了一通像这里的夏季那样漫长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吴琼,声音虽然仍是带着些病愈的虚弱,但听得出心情不错,细细索索地和晁南沨讲述着她的花鸟鱼茶,以及身边的一些零碎。
“妈,”趁着她喝水的空隙,晁南沨插了一句话:“我想在外面多住一段时间。”
吴琼安静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低哑,“好嘛,”——晁南沨甚至看到了她说这两个字时眉低目垂的样子——她重复着晁南沨的话,“那就多住一段时间。钱够吗?”
“够。我爸……”晁南沨屏住呼吸,“往卡里打了好多。”
“那就好。”吴琼的声音又回到温柔平软的调子,“小沨,在外面要开心,不要舍不得花钱,有需要就告诉我。”
“好,放心。”
挂了电话,晁南沨盯着月亮发了会儿呆。
今晚的月不算亮,因薄云的穿流而忽明忽暗,眯起眼睛看的话,就像是长了一圈毛边,有种拖泥带水的不爽快。
黄老板踩着安静的空气蹲到晁南沨旁边,用头蹭了蹭他的脚踝示好。
晁南沨歪头用余光瞄了黄老板一眼,恩赐了两根手指头给它挠头。
一盘西瓜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出现在晁南沨面前,接着的是一个厚而愉快的声音:“打完电话了?”
晁南沨不必转头也听得出这是余川——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在他身边的民宿老板。
“嗯。打完了。”晁南沨答了又像是没答,一如他这段时间对余川五花八门的试探所做出的周旋。
他从盘子里捡出一块西瓜,掰了一小块尖尖给黄老板,剩下的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掉了。
余川不客气地在旁边一张石凳上坐下,大剌剌地岔出两条长腿,将手肘支在腿上,一边心猿意马地啃西瓜一边用余光观察晁南沨,原来一片扇形的西瓜能有17颗籽。
对余川来说,看晁南沨吃东西是种享受。余川客观地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长得赏心悦目、秀色可餐,更是因为他吃东西的样子,既不像大多数男生那样狼吞虎咽,也不似女子那般细斟慢酌,而是有种专注的美。从白米饭到小零食,任何食物,晁南沨在吃之前定会给予诚恳的目光,并在咀嚼和吞咽时不发一言。
近乎虔诚。
食不言,寝不语。余川思绪飞远,不知道晁南沨睡觉的时候也是不说话的。
暑假刚结束,民宿就剩下几个大龄文艺青年,这个时间都去后山看最后一批萤火虫了,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对着月亮沉默着吃西瓜的人。
今年的蝉宝宝不给力,余川默默吐槽,叫得这么稀稀拉拉的。
即便已经勉强算得上朝夕相处了三个月,余川还是不太习惯晁南沨这种修行般的沉静。他在嘴里攒了七八个西瓜籽,像豌豆射手般朝远处喷射,瓜子落在青石地板上哒哒哒,哒哒哒。
晁南沨连个正眼也没给他,只有黄老板赏脸抬头看了几秒,又继续去啃它被赏予的那一小块。
晁南沨吃完西瓜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趿拉着夹脚拖鞋,走到十米开外的小池塘里洗手。
小池塘在院子的东南角,背靠着半真半假的一座小山。自打晁南沨入住的那一天起,池塘里就一直飘着两朵碗莲。莲叶下面有没有鱼他不知道,零星的青蛙叫倒是听到过,也撞见几次余川直接从池塘里舀水给一旁挨着的一个小花圃浇花。
池塘里洗手这个习惯他是和余川学的,既省了回室内找水龙头的时间,同时也添了一分“自在”的禅意——正如这家民宿的名字一样。
在这里的一切散漫、随意和偷懒都可以打着“自在”的名号而不必心怀愧疚。
“怎么,”余川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会儿不怕弄脏池塘了?”
温和的语调让晁南沨又想到了吴琼。晁南沨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乱了,不然怎么会觉得余川和吴琼相似。
晁南沨脑海里浮现吴琼在阳台弄花的样子,干干净净的,带着手套拿着工具,温柔又小心翼翼。到了余川这儿就只用手,所以每次弄花都是满手的泥,然后再大大咧咧地把手往池塘里搓。
明明一个细腻一个粗狂,晁南沨却总是把他们想到了一起。
其实不想那么多的时候的晁南沨怼起人来绝对不放松,但今晚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脏了赔你就是了”。
余川听出来他的不开心,摆出一副有便宜不占非君子的调子逗他:“怎么赔?以身相许吗?”
晁南沨买他的帐,白他一眼,“我就值个池塘的钱?”说罢起身,夸张地将手上的水甩在余川身前的石板地上,有几滴飞到了余川的裤脚上。
“那不能,”余川也不躲,笑嘻嘻地也把手在池塘里逛了两下,然后随意在裤子上抹了一把,说:“怎么赔是个完整的问句,后面那个是我许的愿。”生怕晁南沨不当真,指了指月亮补充道:“明月为证。”
晁南沨不接这话也不看月亮,埋汰地留下一句“你手上的倒刺好剪了”就转身往房间走。
“喂——”余川在后面喊他,“你明天就走吗?”
晁南沨莫名觉得这场景像是前几天用平板电脑看过的一部周星驰电影,他强行把想要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插到了裤袋里,停下脚步转了半边脸说:“我想多住几天,池塘的赔款就加在我的房费里吧。余老板。”
他转回头,假装没看到身后笑得龇牙咧嘴的余川,继续往前走,觉得自己被余川的神经病传染了,也忍不住想笑。
余川看着晁南沨的背影穿过分隔前院和客房区的那片小竹林,窄道边的那盏地灯实在是太过昏暗,只照出晁南沨光着的两条小腿,而他的上半身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不过两三秒,小腿也不见了,那盏地灯兀自亮着,似乎没人路过。
但那人却着实带起了一丝风,两旁的丛生细竹沙沙作响。
余川将倒刺放在牙间有滋有味地咬着,刚才那一阵的欣喜过后,他开始认真的计算和晁南沨在一起的可能性。
首先,他自己是个gay,这是余川在大学时就确定了的事实。
第二步,他需要确定晁南沨是不是。晁南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的疏离感,不论男女,对谁都像隔了一层空气墙。但他也不是高岭之花的样子,大部分时候也参与大家的吃喝玩乐插科打诨,并且不吝于展现出高人一等的毒舌技巧。余川曾多次试探过晁南沨的性取向,都被晁南沨连消带打地回避过去了,甚至有一次余川在听说晁南沨拒绝了一个艺术类院校的校花时近乎挑明地问他是不喜欢这个女生还是不喜欢女生时,晁南沨也只是笑着说他不喜欢眉毛太淡的脸。
余川下意识地抬了下眉,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那就跳到第三步。
余川回忆起和晁南沨一起的片段,他很难说服自己不要那么主观,但当他以自己为benchmark去衡量晁南沨对他的态度时,发现尽管要比对在这里的其他人来得更熟稔和随意一点外,并没有表现出和他自己一样的兴奋和亲昵,因此也只能得出晁南沨肯定是不讨厌他的结论。
这第三步似乎也不太乐观,余川刚想给自己打打气,黄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绕了回来,用尖牙咬住余川的裤脚用力扯,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
余川蹲下来,一手挠着黄老板的下巴想让它松嘴,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两条约定好的小鱼干,一肚子少女心事对着它:“你说他喜不喜欢我呢?”
黄老板转了个身,尾巴扫过余川的脸,留给他一个健硕的臀部当背影。
余川没和它计较,对着猫臀发呆,视野内兀然出现一双他刚刚目送远去的腿。
一双笔直的、匀称的、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的腿。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余川鼻腔一热,赶紧仰头看晁南沨,说完话嘴都忘了合上,从晁南沨那个角度看下来,活脱脱一个二傻子。
“你结巴什么?”晁南沨把食指和中指夹着的卡片上下晃了一下,说:“我来续房费。”
“哦……你走路没声音,吓我一跳。”余川按着膝盖直起身,他还是更习惯俯看晁南沨,从这个角度,那两个随着脸部肌肉运动而出现的酒窝会更明显。
“房费……不着急。”余川忽然发现他和晁南沨之间就隔了一个吧唧吧唧啃着鱼干的黄老板,微妙的距离让心跳速度又上一个台阶,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缓慢地说道:“走的时候再结算也不迟。”
晁南沨在钱的事情上一向很是泾渭分明,语气柔和却很坚决:“还是现在算吧。”
晁南沨看着余川的表情还带着笑,余川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晁南沨先挑了下眉,余川就扛不住了,跟着晁南沨径直走到办理入住的前堂。这个区域在设计时就考虑到要兼做茶室,原本有一块屏风将前台和茶室分隔开来,后来余川嫌屏风碍事给撤了,就更显得更加宽敞。
他们踏着台阶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短发姑娘盘腿坐在茶室那半边的藤面长椅上,端着个微单在摆弄照片。
“筱雅,”余川打了个招呼,问:“你一个人回来的?他们几个呢?”
陆筱雅抬起头对他们笑出一口白牙,晃了晃手上的相机,“今天拍到好照片了,所以我就先回来修图。他们带了张野餐垫,躺在上面等流星。”
余川一向好脾气,这会儿却皱了眉,“瞎胡闹,万一睡着了被出来的东西咬了怎么办。”
陆筱雅抿着嘴瞪圆了眼睛扮无辜。她住在这里的时间虽不算长,但作为一个自媒体人,多少具备点儿捕捉人物个性的基本素养,因此她深知此刻任何辩解和提议都会被无情地驳回。
而余川的担心也并非小题大做。“自在”依山而建,一公里开外就是海。虽然周围也有数间民宿,但实在是地势太偏,交通欠发达,除了游客和员工,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类生活的痕迹。连黄老板都不是本地猫,肥壮的山鼠串出来时能把它吓个半死,因此需要依附人类才能生存。
也正因为如此,大半个后山仍处在原生态,有什么狰狞的小动物出现都不出奇,更别说是琳琅满目的昆虫了。
余川在酒店行业多年,安全第一已融进骨血。后山是白天去都要细数十条安全守则的地方,更别此刻月黑风高,余川简直焦虑感爆棚,下一秒就从工具箱里翻出应急手电筒,准备上后山去抓人。
陆筱雅赶紧向晁南沨投去求助的眼神。余老板明令禁止过夜晚上后山,只不过他们这几个人住得够久,想找个新鲜感,也自信能应付其它活物,因此先回来的陆筱雅是带着传达和安抚的隐形任务的。
晁南沨往旁边挪了一步,这个位置刚好挡到了余川出门的道。他晃了晃手中的卡说:“先刷个卡吧川哥。”
自在的客人大多都管余川叫川哥,比他年龄大的也都跟着小孩儿一起川哥川哥的叫,只有晁南沨一直喊他名字,或者是余老板,喊川哥这是第一次。
余川就是再着急,也得先把晁南沨这第一次给满足了。
晁南沨从他手里接过POS机,缓慢地输入密码,错了第一次,再次输入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隔壁是不是住了个刚来的摄影师?”
前几天旁边民宿的老板和余川说她们那儿来了个大牌艺术家,是当今首席画家吴冰的关门弟子,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拍照片回去办展。自在也有几个像陆筱雅这样的摄影爱好者的,余川有次闲聊时就和大家说了一嘴,传达了一下艺术家欢迎大家去和他交流的旨意。但余川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来,就说:“对,住小许那边,好像是姓翟。”
第二次密码对了,晁南沨笑眯眯地把POS机递给余川,“我和筱雅想找他拍照,你看可以不?”
余川纳闷之前好像没见晁南沨摆弄过相机,他给了陆筱雅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筱雅好像也在状况外,但第一反应就是点头,说是的她和晁南沨想去翟摄影师那儿学习一下,甚至画蛇添足地补了句“说不定南沨能给他当模特”。
余川“哦”了声,问晁南沨:“现在要去?”
晁南沨看着他说:“不啊,等余老板有空带我们去吧。”
余川舒坦了点,却还是不解:“我带?”
晁南沨点点头:“对啊,你带。野生的摄影师诶,就我和筱雅两个人,多危险啊。”
余川被他这说法逗笑了,脱口而出:“至于嘛你俩都多大人……”
讲到一半反应过来,看着晁南沨笑着的表情。
和余川相比,晁南沨的眼睛不算大,但瞳仁极黑,像含着一点光,眼尾又微微上翘,平时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带着一丝笑意,此刻更是露着点戏谑看着余川。
余川摸了摸头,还是笑,只是笑中带了点小无奈:“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晁南沨收了那一点玩笑,温温和和地说:“都多大人了,又不是落单的,今晚难得,随他们去吧,大不了每过一会儿微信上问问看有没有异常就好了。”
陆筱雅疯狂点头,并表示她今晚要通宵写稿,联络的任务包在她身上。
余川看看他俩,妥协了:“那摄影师那儿还去?”
本来是随手拈来的一个藉口,晁南沨刚想说不去,陆筱雅却来了兴致:“去吧?我看八卦新闻说,翟新其实是吴冰的养子,还是把身份证改成未成年才收养的,关系不简单。”
晁南沨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余川却是二丈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问:“为什么要改身份证?”
陆筱雅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她看向一向聪明敏锐的晁南沨,晁南沨也笑。
那种敷衍的、压着冰川和利刃的笑。
哪怕再迟钝,余川也感觉到了晁南沨这突如其来的不高兴。他看看陆筱雅又看回晁南沨,茫然中却再次清晰地捕捉到了第一次见晁南沨时他身上的那种厌世的孤独感。
九月的夜晚还带着白日的余温,空气依旧湿热。偌大的前堂,只剩下头顶的木叶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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