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南沨余光里看到余川那点儿无措的神情,忽然就想起他刚到这里那会儿,前堂是24小时开着冷气的,芭蕉色斜顶天花挂下来的三页吊扇纯粹就是个氛围品。有天余川心血来潮似的跨坐在人字梯上擦扇叶,下来的时候他过去扶了一把,随口问怎么忽然想起收拾这东西了。余川半真不假地说:“这地方太潮湿,一直吹冷气我怕以后得风湿。”
当时晁南沨心想能把省电费说得如此伪医学也是不容易,笑一下算了。可在这一刻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余川可能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在乎他的喜恶。
晁南沨不太怕热,也不喜欢吹空调,甚至有点病态地喜欢出一身薄汗的感觉。他在自在的房间,是一栋三层小洋房的底楼,开了窗可以隐约听到远处的海浪声,时不时吹进来的海风吹进来对他来说足够消暑,因此他住进去后就没碰过空调的遥控板。
晁南沨猜测,或许是在打扫阿姨放假的那几天,替工余老板发现了他的这个小癖好——天知道打扫阿姨有没有一起放假过。
晁南沨收了笑,反而显得真实。他低头咳嗽了一下,看着余川手里的POS单问:“要签名吗?”
刚刚余川说完那句话后屋里的气氛就开始凝结,陆筱雅不知道他踩到的是哪颗雷,也不知道这雷是不是自己埋的,捏着相机气都不敢喘声重的。这会儿晁南沨开口说话,她赶紧找了个借口撤离,避免被误伤。
“两位哥哥,那什么,我先回房间写稿了哈,你们继续。”
……
余川乱七八糟的思路里冒出个奇妙的念头:继续什么?你倒是展开来说说?
陆筱雅错乱着脚步到了门口一扭头,发现两个人都一脸官司地看着她,赶紧举起相机挡住自己,讨好道:“帅哥们,笑一个。”
意外地,两个人对着镜头竟都扯起了一个勉强的笑。
陆筱雅朝他俩比了三个ok的手势,留下一句“照片明天发你俩啊”就颠着脚往回蹦,风风火火的动静让趴在石阶上打盹的黄老板都吓了一跳。
经过她这么一打岔,两个人又回来了些自在。
尽管对视仍然没有,POS单和卡的一来一回,两个人都还挺自然的,唯独余川手上那一看就是被牙啃过的倒刺,还留了一小节刺根,晁南沨看了好几眼。
“不等九月底再走么?那时候山里的野柿子野花生什么的都好吃了,错过可惜。”余川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换了个安全区内的,也是真希望晁南沨多住一段时间。
晁南沨用一种小孩子才有的眼神飞快地朝余川看了一眼,又马上把视线转到收银台上一个灰绿色的敞口盆上,那里面斜支着一段半腐的木头,缝缝里钻出了大大小小的平菇。
用食用菌当盆栽的,也只有余川这个粗神经的人能做得出来。晁南沨忍不住笑了出来,“到时候再看。”
余川见他有得商量,带着点软磨硬泡的语气说:“别再看了,川哥不收你钱,还请你吃好吃的,行不?”
这么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用这么软乎的语气说话,晁南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抬头认真看着余川——这个人有一双骆驼一样的眼睛,眼角圆润,睫毛不长却浓密,微微垂着的时候就能结结实实地挡掉了上半眼,让他看起来像没睡醒,给人一种懒散又真诚的感觉——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还是收钱吧,不然我怕你总惦记点别的。”
余川一时语塞,顺着反着的话他都说不出口。
他那点儿心思在谁那儿都不是个秘密,明着暗着试探了晁南沨好几次,可晁南沨一次都没接过茬,稳得很。像今天这样似假又真地表明态度的,还是头一回。
余川其实挺摸不准晁南沨这个人的,在大部分时候晁南沨总是平和散漫的样子,但又在某些意想不到的事上有着格格不入的坚硬,就像刚才提到瞿新时那样。再有就是他对于食物的那种鲜活的态度,也让人怀疑这是居然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在外住上几个月不用工作的公子哥。
就算是包了三餐,自在在旺季一天的房费也要一千起步,中式的独栋小木屋甚至涨到两三千,但要说舒适度还是洋楼更高,小木屋主要就是拍照好看,通风和景观都不如洋楼。
旺季的时候,来这边住的大多是些生活费充裕的大学生,成群结伴风风火火地来了又走。暑假一过,剩下的就是一些自由职业者,长住短住的都有。曾经有个作家在洋楼里住了快一年,晁南沨找到这里,有一大半是因为被文章中的那种岁月静好所吸引。原先以为住个半个月就差不多了,可越住越不想走,到月中就要满三个月了。
淡季房费减半,折算下来却也不算便宜,所以没钱的人不会住这里。太有钱的人也不往这边住,因为实在太偏了,硬件比五星级酒店差远了,吃的也精致不起来,往往是后厨每隔三五天往附近的镇上兜一圈,看到什么就买什么,搭配得十分佛系。
因此这个时间还住在这儿的人,基本上都是些不差钱也不矫情的年轻人,玩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代沟,有人买了东西分大家也就乐呵呵地拿着不见外,却各自也有着不打听彼此**的边界感,不主动提起的别人也都不问。
晁南沨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一次也没提起过自己的事。余川只从身份证上得知他是成都人,有几次一起烧烤的时候聊到了大学生活,其它的他琢磨过,但啥也猜不到。
除了在“吃”这件事上,晁南沨的生活几乎是极简风。他和陆筱雅那些人不同,余川从来没见过或听他说过在做什么能赚钱的事情。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不是在房间里看书,就是在院子里发呆。偶尔出去走,也一定会在饭点前回来,戴着他不知道哪儿买的卡其色渔夫帽,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去接余川抛给他的薄荷糖。
这个地方的夏天很少云,连爬山虎都嫌热。晁南沨即使再不怕热也觉得晒得慌,所以他不太在太阳下山之前出去。
“其实我经常在晚上出去。”晁南沨说完刚刚那句开始琢磨新话题,他知道余川一定听懂了他刚才的意思,点到即可。
“嗯?”余川还沉浸在自己的小回忆里,一时间不明所以。
“怕被你唠叨,所以出门的动静很轻。刚刚吓你一跳吧。”
余川反应过来这是想让自己放心后山那边,但脑子里出现的还是晁南沨的那两条腿。他强行把腿踢走,想了想问:“经常是多经常?”
“……你这重点抓的。”晁南沨有点儿无奈,“也就那么十五六七**次吧,记不清了。”
“你……”
“我错了。下次还敢。”晁南沨赶在余川长篇大论前打断他。
余川叹了口气,晁南沨好好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说不过,更不用说耍无赖了。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曲线救国的本事余川还是有的。
余川试着打感情牌:“这儿施工的时候,我是亲自参与的。那时候附近的几家民宿都在差不多时期动工,冬天连着下了几天雨,地上泥泞一片,连路都看不出。有一天下午,施工队的车堵在外头进不来,我就拉个手推车去外面接材料,谁知道路边有个不知道是土拨鼠还是什么动物打的洞,被水淹住了洞口,一脚踩下去,半条腿就陷进去了。洞口刚好有块石头,腿就顺着石头尖给剖开了,当时是真吓了一跳。”说到这里,余川抬眼看了看,晁南沨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情绪。
这个人还真是。余川心里想。
“留了一条疤,”余川虚指了下左边的小腿,笑着说:“怕破坏玉树临风的形象,所以我夏天也穿长裤。”
晁南沨没有笑,很浅地皱着眉,估计自己都没发觉。
他盯着刚刚余川手指的地方,问:“疼吗?”
“早不疼了,”余川随手倒了两杯茶,递给晁南沨一杯,说:“就是偶尔下雨天会有点痒,不过远比不上被这后山上蚂蚁咬了的感觉。”
这茶是前台每天新煮的凉茶,除了微苦,还有一股子草席味儿,纵是晁南沨,喝过一次就再也不喝了,祛湿防虫什么的功能他不需要,这些是他自带的属性。
但这会儿,余川这么递过来,他也就这么接过来,还鬼使神差地喝了下去。
“我是问当时,听上去应该很疼。”晁南沨抬眼看着余川。
“害,”余川有点接不住晁南沨的视线,拿起茶壶又给他添了半杯,“听着厉害,但实际上也就那样。当时我身上没带手机,还是自己把腿拔出来,单腿蹦着出去的,你说能有多疼。”
晁南沨没接着说什么,但就那样看着余川。
余川撑了下桌沿才站定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顶不住。
“真的,主要是被吓到了,都轮不到去感觉疼不疼。”余川解释道,“又是骨头又是血的,那视觉刺激太大了。到现在厨房要是买了骨头我都不太敢往那儿去,你看我拿手的是做菌子不是肉,其实也是因为这个。”
余川有意把话题往吃的上引,可晁南沨没接他的话,而是问自在是不是并不是他第一间民宿。
从晁南沨住进来到现在,余川一直在自在,一天都没离开过。有时候他需要处理另外几间民宿的事情的时候,都是回自己房间里去弄的,也不知道晁南沨是怎么看出来的。
余川也不否认:“对,别的城市也有。不过还是最喜欢自在。”他认真地想找一些自在比其它几间受宠的原因,但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它既不是最赚钱的,也算不上最精致的,甚至最多人被种草的那种“闲庭观月、竹下烹茶”的调调也都不是独一份的,反而因着地理位置的关系,里里外外让余川操心最多。
余川扒了两把后脑勺,自嘲道:“大概是在这里投入的最多,就像父母往往也都最偏爱自己花了最多心血培养的那个小孩一样,怕自己的付出成为沉没成本。”
晁南沨“嗯”了一声,仰头把杯子里的凉茶又喝完了。
曾经有一次余川嘴快说晁南沨身上有种疏离感,在这个时刻,晁南沨也在余川身上感受到了。
余川平时虽然总是看起来吊儿郎当、对大多数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但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很快能发觉,其实他有着一个非常强大的稳定的内核。像这样把自己的狼狈和不堪展示给别人的示弱行为,不仅晁南沨没见过,在余川记忆中,从他懂事后就不太有。
晁南沨静静地看着他。余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都还是带着笑的。晁南沨知道他并不想被同情或是安慰。
他也的确不需要这些,他只希望听到这些话的人能理解,生命还是很宝贵很美好的。
晁南沨在他这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世感。
每次晁南沨坐在院子里,随便盯着什么地方发呆的时候,余川就恍惚地想,这个人的灵魂要挣脱出他精致的外壳远走高飞了。
一个对食物有着虔诚的爱的人,时不时地散发出厌世的气息,这让余川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分裂了。
这种分裂感让他觉得新鲜,又有点儿不受控制,像是磕药似的上瘾。
他用余光看着晁南沨,刚刚他掏心掏肺地说了那么多,晁南沨应该差不多消化了吧。他想从晁南沨身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果这个时候他认真地表白一次,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知道了,”晁南沨的口气听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以后下雨天我就不出去了。”
……
这个人,报复心怎么那么强的。
余川瞪着眼睛梗了半天,最终妥协道:“不光这样,你要是出去,至少得和我说一声。”
说完这句余川不自觉地摇头笑了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莫得底线的老母亲。
“成交。”晁南沨打了个哈欠,把卡揣回口袋,挥了下手说:“困了,回去了。”
路过院子的时候,一阵风吹乱了晁南沨的刘海,他抬头又看了眼月亮。
嗯,还真挺好看的。
月が綺麗です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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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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