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余川没有直接回自在,而是像往常一样,先去了菜场和超市,把后备箱都塞满后才准备往回走,似乎这一天并没有和以往他到市里的哪一天有什么不同。

平日里的超市人本就不多,傍晚时分的屋顶停车场更是空旷。远处的天空飘着几朵云,印着落日的余晖。

余川放下手闸,车子滑出去了一小段。倏地,他耳边响起幼时母亲念过的一句词,又猛地踩下了刹车。

那是母亲很喜欢的一位词人,她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像极了现在的天空。

他把两只手挂在方向盘上,下巴抵在手背上,怔怔地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

车窗都降到了底,天开始黑的时候,风从各个方向吹进来。明明还没到季节,余川小臂上的寒毛却都竖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大概是4、5岁?有点记不清了,那时候他小到还不太记事,小到阿嬷和母亲还都在。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四川和西藏交界处的一个村子里,那是余国勋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在他当兵之后就很少回去,却把家人留着了那里。

那里的秋天会刮很大很冷的风,从他们怎么也关不严的窗缝里往里灌。每当这样的天气来临的时候,阿嬷就会在房间里支起一个炉子,下面烧着的是余川和母亲一起在山坡上捡回来的干裂的木条,跳跃的火焰上方吊一只的小铁锅,里面煨着菌子汤。

锅是余国勋从市里带回来的,他把手柄卸下来,在另一侧也开了洞,然后把对着的两个洞中穿进一根弯好的粗铁丝,再在铁丝中段缠上隔热的布条,然后稳稳地挂在从天花上吊下来的铁钩上。

余国勋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小小的余川就在旁边帮忙,阿嬷和母亲就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手里的活计也不停。

这是余川为数不多的关于家的温暖记忆。

这个锅子大部分时间是被氆氇包裹着放在阁楼里的,每当煮菌子汤的时候,阿嬷便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用沾湿的布仔细擦一遍,再开始煮汤。汤滚的时候,阿嬷会把准备好的羊奶和酥油倒进去,香气一下子就把整个房间都填满了。

喝下几碗热热的汤再钻进被子里,就算夜里的风还是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也不会觉得冷了。

后来阿嬷走了,他们也搬了一次又一次的家,但不论在哪里,每到秋冬交替的时候,母亲还是会煮这样的汤给他喝,喝完了两个人都不刷牙,笑嘻嘻地一边嫌弃着对方一边钻到各自的被子里,做一个温暖的梦。

再后来母亲也不在了,余川也试着煮过几次。若是能弄到差不多种类的菌子的话,味道似乎也和之前差不多,甚至加上一点香料的话,煨出来的汤更鲜、菌子也更韧滑。余川在动手能力这一块上,一直是没话说的。

但只有他一个人喝的话,一锅子的汤总是喝不完,于是便不再做了。

如果多一个人的话。

如果这个人是晁南沨的话。

这样的汤,晁南沨一定会喜欢喝的。

他会认真地捧着碗,先喝两口汤,再舀起一个菌子吹凉,咬住,嚼碎,再吞下去,最后再就着碗沿,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

也曾经幻想过,他能住到那碗汤的季节。

余川笑着摇了摇头,把车开了出去。

回到自在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前厅就剩个邱明扬在前台后面刷手机,台子上趴着心事重重的黄老板。

“你怎么不睡?”余川一边往里搬东西一边和他说话:“我不是叫小许来帮忙打烊了么?”

小许是隔壁民宿老板的表妹,常驻在这里帮忙打理,时不时地会来找余川帮忙修点零碎、送点东西。两家店关系很好,看店打烊什么的都是一句话的事。

邱明扬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一起往里搬,“小姑娘不到十点就呵欠连天,我让她先回去睡觉了。”邱明扬嬉皮笑脸地说:“再说我也算个小老板,这点活也该我管不是。”

余川打趣他,“在这儿住久了的人生物钟都很健康,小老板要不要在这里也调节调节?”

邱明扬翘了下眼角瞥了眼余川,打探道:“听上去你心情还可以哈。”

余川站定了挑了下眉看他,“那不然呢,我得哭一场?”

“那倒不至于,”邱明扬笑嘻嘻地说,“我们川哥还是很坚强的。”

余川有点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和南沨根本没什么。”

“听起来还挺遗憾哈?”邱明扬今晚决定贱到底了,“要不过两天你跟我回成都吧,再发展发展试试,争取写一个再续前缘。”

余川停下来看着他,“要不能好好说话你就回去睡觉。”

邱明扬无聊了一晚上,他和这儿的人玩不到一块去,连夏珍这两天也像找到了大部队一样,跟几个慕名而来的妹子出双入对,有点儿嫌男朋友累赘的意思。这会儿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话的,邱明扬可不得抓牢了,“能,”他抢着说:“太能了!川哥多收留我几天。”

“和邱叔吵架了?”余川搬得有点儿喘,但也没影响到他动脑子——以他对邱明扬的了解,要是没事的话,这地方他不可能待超过三天。

“这次是主要是我妈,我爸就一辅助,没输出伤害。”邱明扬满不在乎地说:“再说了,吵架是你这种独立的成年人才做的事,像我这样的宝宝,只有挨骂的份。”

“骂你什么了,吓得你跑这么远来躲着。”余川笑。

“说出来可能你不信,”邱明扬贴着余川神神秘秘地说:“这事还和小沨有关系。”

“南沨?”余川停下来看他。

邱明扬点点头:“算起来,我妈是小沨的姑妈,但其实小沨不是我舅舅的亲生儿子,听说他妈妈嫁给我舅的时候,小沨已经记事了,所以小沨没和我舅姓,而是跟着他亲爸一直姓晁。这事儿他们家也没瞒,我妈那边的亲戚基本都知道。”

“然后呢?”前面那部分余川差不多已经知道了,他刚知道晁南沨是邱明扬弟弟的时候,还一度以为邱明扬曾经试图搞骨科。

“然后就是我舅的家底也很丰厚啊,”他两臂一展,比了个夸张的手势,“比我们家强多了!但奇怪的是,他和我舅妈就一直没有再生一个。”邱明扬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了下去接着说:“前一阵我妈那边的族长还不是什么人的,想要把祠堂翻修一下,就想要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什么嘛,结果找到我舅那边的时候,他就说他可以把钱都出了,工程什么的他也都包了,前提是我舅妈和小沨要能写进族谱里面。”

余川歪着头,眨了眨眼睛问:“所以?”

“所以我妈肯定不同意啊!她本来就不太喜欢我舅妈,这下跟炸了似的,说没见过不改姓还想进族谱的,发了好大的火。我安慰她的时候帮小沨说了两句话,于是就被殃及池鱼了,说我胳膊肘向外拐。”

还顺带炒了一下他这几年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朝三暮四的冷饭,这就不必和余川说了。

邱明扬倒是不嫌凉茶味道怪,一杯接一杯地喝,“要说我舅对小沨真的是好,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种。我妈那边有几个亲戚还想着我舅没有亲儿子,百年之后遗产是不是多少能分点,我看根本没戏,我舅根本就是借着族谱的事向大家表态,晁南沨就是他李恒安的亲儿子,要入族谱的那种亲。”

余川想了想,皱了下眉问:“就这点事值得你跑这儿来躲着?”

邱明扬呛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还是川哥懂我噻。要说还是因为修祠堂的事,我妈知道我和小沨关系好,想派我打入敌人内部,让我劝小沨向我舅主动放弃入族谱的事。我爸其实也想我把这工程给接了,他说他给出团队出资源,就当给我练手了。”

余川笑着说:“这不挺好吗,邱少爷要继承家业了。”

“好个锤子噢!”邱明扬拍着桌子说:“你都不知道我妈那边几个姑奶奶有多烦,就是那种你给她改了18版方案,完了她给你来一句还是第一版好的那种甲方。我要是接了这活,祠堂还没动土我就得入土了。所以我和我爸说今年自在要改造,我得来这儿帮你盯工。”说罢愧疚地瞄了余川几眼。

余川刚想怼他,忽然灵光一现,和善地看着他:“刚好,我想在这儿加一个放映厅,但按现在的建筑格局应该是没有单独的空间了,不然就请你爸的设计和施工队队帮个忙?”

“好啊!”邱少爷根本没考虑放映厅实不实用的问题,一拍即合,“做戏做全套,我明天就和我爸说,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在外流窜了。”

“哪能有流窜这么惨?”余川都被他逗笑了。

“怎么没有?这个地方荒郊野岭的,挂了个背山面海的羊头,实际上山珍海味一个都不沾边儿,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网卡得玩不了游戏,闷死我得了。”

“自古荒野多艳事,你自带美女,这段时间不得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余川收拾好东西,关了店门,把前厅的灯也熄了,和邱明扬并肩往洋楼的方向走。

不远处的猫头鹰叫了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邱明扬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是夏珍这女孩儿特别对我胃口,最近我还真有点想定下来。哎,那样邱少爷就要英年早婚了。”

“再过两年也要三十了,还英年早婚。”余川笑着说,想起今天早上夏珍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送晁南沨,也觉得这姑娘不错,于是又说:“那就定下来呗,先成家再立业,以后不管流窜到哪儿都能有个归宿。”

邱明扬吸了吸鼻子,感慨道:“哎呀啊,咱们居然都到了要说归宿的年纪了。”又想起余川和晁南沨的事,用手肘捅了捅余川说:“怎么样川哥,知道爱慕对象是个白富美了,有何感想?”

余川和他一起走到“竹间”的门口,说:“能有什么感想?你都说他恐同了,我还敢想什么。”然后比了个动作,示意邱明扬进屋的时候轻点儿。

邱明扬回了个“收到”的手势,悄摸地进了房间,用手机照亮着去卫生间洗漱。

直到冲澡的时候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川哥刚刚进的是对面的那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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