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犹如一把烧红锋利的碳,支在主殿这座大铁锅下。戛然而止的瞬间,未知和恐惧盖在满堂笙歌之上。人人如汤中红肉,心神惊惧间,下意识抬眸朝尖叫声处望去。霍苍和夜游的身影,悄然消失于这声尖叫声中。
二楼右侧,第二间雅阁内,纱幔垂落一地。一个月白色身影跌坐其中,玉冠倾颓,青丝散乱。
那个人右手攥着一把桃形白羽扇,羽扇抚地,试图撕开缠绕周身的红纱。背影疯癫癫不知所以。
这人,这扇,可不就是新任城主,今晚东家,柳原柳城主吗?
熟悉柳原的人都知道,此人刚于城中冒头时,便是以极其注重个人姿容仪态为名,传说中衣衫锦袍比女眷们都多。能让一个极其注重外表之人,失色成这般模样,定是见了什么令人极度恐惧之物。
一楼宾客纷纷仰首,只是从他们所在软榻之处望去,目光所及只能截留在雅阁盯上一处灰白偏角。而二楼相邻雅阁都以胡杨木雕相隔,互不相通,不可见也不可闻。若想交流,只能打开后方房门,从走廊上绕去。
唯一可以清楚望见每间雅阁前方发生什么事的,唯有凌空站立于半空中的人。
柳原呆呆坐在红幔中,叫声余韵仍在喉间滚动。他瞳孔扩散,十指掐着掌心,从背影看过去,他仿佛魂魄被夺了舍,连移动目光的胆量和力气都没了。
一道玄影闪现。是霍苍。
他站在柳原身前。原本夜游在他双臂怀抱中,此时被挪到了他的肩上,竖着扛着,仿佛一面红旗。她看过去已经适应了这个姿势,坦然自若地趴在霍苍的肩上,一双丹凤眼若有所思地斜睨柳原。
台下众人还没有想明白霍苍一金不出就私扛美人是什么意思,就见他突然高举右手,干脆利落地向下劈落。
“啪!”
柳城主的左颊霎时浮起一个红手印。玉冠歪邪了一半。
霍苍低声喝道:“魂回!”
柳原浑身剧颤,面色灰白,唇色尽褪。
他看过去就像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又害怕又茫然地揉揉眼睛,发现自己面前除了霍苍和他背上一女人外,根本再没有别人。他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整个人仿佛被苍雷劈中,七魂六魄从皮肤里钻了出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刚才,我刚才明明看见……”
他喉结滚动,声音碎在唇齿间。
看见什么?
明明柳原所在的雅阁内,只有霍苍和他肩上的女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柳原的面前,只有霍苍与一位绝代佳人。
夜游俯在他肩背上轻声道:“我没了力气,只能靠你了。”
霍苍回得飞快:“这般信我?”
夜游的声音好像在笑:“你可是我这里唯一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啊。”
她话音刚落,柳原扑向雕栏,于栏中空隙间对着台下乐师犀利大喊:“别停啊!继续奏乐!”
而后又对台下惊魂不定的宾客讨好地笑:“方才一切都是角色扮演,助兴的戏码!精彩吧,出乎意料吧!哈哈哈哈。接下来是统计各位美人投金数量,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到来,让我们用欢呼声来迎接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吧!”
“…………”
满座寂然。数十道奇异目光看向自己,仿佛在说:“这个人,疯了?”
柳原转身抱住霍苍的大腿,头贴在夜游挂着的腿边,压低声音哭叫道:“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墨华君帮我!墨华君一定要帮我啊!”
筹办一个盛宴需要多少人力财力物力啊!耗费了自己这么多口舌和心血,筹备了这么久时间,今夜本来应该是自己风光无限大放异彩的一夜,令他坐稳城主之位的一夜,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呢?明明他请高人设好了结界,邪崇妖物一概入不了楼啊!
“砰!”
又是一声巨响,震得青铜狼鼎中醉春烟都应声变了方向。
就像一个人从九霄坠入黄泉地狱,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台下众人已是惊弓之鸟,面面相觑,惊惶四顾。铺满雪狼皮的殿内地面完好无损,大殿灯火通明。
有人接近崩溃,抬头朝同样崩溃的柳原咆哮:“柳城主!究竟发生何事?快告诉我们!”
“吱呀——!”
一声裂帛般的响动从底下传来,大殿那两扇雕着龙凤纹的朱漆殿门从外到内自行打开了一半,一阵阴风裹挟细雪呼啸而入。殿内原本亮如仙境的琉璃玉灯齐齐熄灭,唯余四角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却仍在风中摇摇晃晃明灭不定。台上台下众人被这片红色染得妖红,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乍眼一看,犹如百鬼夜行。
“吱呀……砰!”
又是一声。
主殿殿门瞬间调转了方向,从内到外,又关上了。
但凡一个人还残存一丝智商,都该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柳城主口中的助兴表演,而是一个无比诡异、无比异常、无比恐惧的局面。
离殿门最近的一个人,从软皮塌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拼命地推了推殿门。
殿门纹丝不动。
旁边有人喊道:“不是推!是拉!”
有人不相信,觉得大概是推拉门的人力气太小了,自己伸手去尝试,结局仍是一样。
更多的人加入。拉,还是不动。
已经呆若木鸡的赵姨终于反应过来,僵尸一般缓缓回过身去,走向通往后台的那道黑色之墙。
台上一众乐师们如梦初醒般,抱着自己的乐器,三步并作两步,踉跄间也朝着黑色之墙奔去。那墙是用百年铜铁锻造,能隔绝声音,也能杜绝烈火。开启黑墙的方式很简单,触碰一旁的玄铁罗盘便是。可是,罗盘失效了,黑色之墙沉默如墓,怎么也打不开了。
赵姨整个人都在抖,她意识到之前夜游跟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二楼的柳城主也抖得厉害。他早已把什么优雅什么颜面全部抛在脑后,死死抱住霍苍的大腿,双臂如铁箍般收紧,心一横,双眼紧闭,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夜游道:“身后!”
霍苍肩上抗了一人,腿上挂了一人,仍面不改色。听见动静,他墨衣微扬,从容侧身。
在他们三人面前,雅阁后方那堵胡杨木墙,突然裂出了一道深深的缝。裂缝深处,缓缓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指节细长,没有开裂,没有指茧,显然是一只平日里无需劳作的手。只是,五根手指的指甲缝里全是黄的,像是从黄沙中挣脱出来,指甲缝里沙子似水流淌。它一点点抠住墙缝,缓慢而坚定地向外攀爬。
又一只手出来了。
然后是手臂、黑发、头颅、躯干。
一寸,一寸,像是一滩被挤压搅拌的血肉,从木墙中“流”了出来。
柳原死死抱住霍苍的大腿,一眼都不敢看。他无需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刚才已经看到过了!
墙里伸出了一只手!
永生难忘,毕生恐惧!
霍苍的手刚好落在柳原的头上,他轻轻拍了拍柳原,看过去有点像一位兄长安抚惊慌失措的幼弟。
“若想活命,就放开我吧。”霍苍无奈道,“否则我踢你了。”
柳原紧闭眼睛、颤颤巍巍、不依不舍地,不肯松开手,嘴里喃喃道:“墨华君不能见色忘友,你不放她,我也不放你……”
霍苍道:“诶?这个人不是你的婢女吗?”
听到“你的”二字,柳原下意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恰好这时墙内女子爬出了墙,覆脸黑发从中间忽得对半飞开。
柳原噗通一声面朝地倒下,连呼吸声都一动不动了。
一时之间,也不知他究竟是被生生吓晕过去,还是被活活吓死了。
是书瑶。
是一路上为柳原撑伞挡雪的婢女书瑶,是带白衣女子上台的婢女书瑶,更是柳原成为柳城主之后,始终陪伴在旁忠心耿耿辅助服侍的书瑶。她年过二十,不婚不嫁,在柳府中效命十一载。听话,事少,办事麻利,其貌虽中人之姿,但身段高挑,自有一番气质。如此好的女子,忽然间却变成了是鬼非人的模样。
她原先那套高级婢女衣裳不见了,变成了一件破烂的红裙。看款式,那裙子是易水城女子出嫁的衣裳,如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过、裙摆残破不堪,露出她那双赤足——脚踝上赫然缠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影。
书瑶已然成型落地,站直了身子,头发血漉漉地贴在了脸上,暗红色的血珠从她的双眸中不断涌出,顺着她的下颌滑落,一滴一滴,坠入地中。
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像是喉咙里塞满了黄沙,在殿内嗡声回荡。
殿内每一个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好渴……沙漠里没有水……我只能喝自己的血……血流干了……吃自己的肉……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一个邪物都没有……是我们怨恨,化作邪戾……明明什么都没有……你们却要我们自己喝自己的血,自己吃自己的肉……”
夜游没有看书瑶。她头倒垂,眼睛盯向霍苍的袖间。他右手的袖间,浮现出了一道银光。
书瑶咧嘴一笑,那笑容诡异至极,半边脸哭笑,半边脸狰狞。
“把我们丢在沙漠里的人,都该死!”
话音刚落,她猛地朝霍苍的方向扑了上去。
夜游感受过霍苍的力量,也体会过霍苍的速度,她也知道他手里无刀无剑也无萧。但他一定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兵器,比如袖间那道银光。她以为他会把自己甩落,冲上去,斩断书瑶的头。
但是他没有。
他微微一侧,只是目光紧跟。
红烛幽光,明明暗暗,极度的恐惧让人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心跳如鼓。
书瑶绕过了霍苍,也绕过了柳原,跃过雕栏,如一只蝙蝠,倒悬于主殿最上空的大梁上。
她流血的眼睛在空中愤怒俯瞰众人。
血一滴,一滴,如血雨一般,染红了台下。
她十指弓起,笑声凄厉:“瓮中之鳖,受死吧!”
正在这时,殿内突然黄光大盛,十余张黄色符咒凌空飞起,直逼梁上书瑶而去!
是三魂六魄咒!
是北冥教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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