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广里,安广里。
屠声开着车,在等红绿灯,手指按着红绿灯倒数的秒数,在方向盘上敲敲打打,像是在弹琴。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安广里并不属于行政区划的一部分,因为那是一个贫民窟。
虽然城市之外就是农田,但是贫民窟可以无限向外扩展,流浪的乞丐睡在田埂上,也没人能管得着他,当然也就没有行政规划这一说。
它位于城市的尽头,屠声开车过去要快三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等屠声到那里的时候,估计也得是傍晚。
安广里,安广里。
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安广里吗?屠声想。
屠声将车停在了血红的夕阳下,这里距离安广里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他不能再往里面开了。
目标太大,引人注目。
他又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但是无所谓了,就这么着吧。
随后屠声把自己的手机扔在了车上,将车开进树丛里藏了起来,自己推门下车,走向了安广里。
这条路看上去是一条土路,但黄褐色的路面上偶尔会露出灰色的水泥,这是一条被泥土覆盖的水泥路。
屠声脚上穿的板鞋很快就变脏了,他并没有在意,反而因为自己终于开始融入这里而感到高兴。
道路蜿蜒向前,屠声走在山的影子里,傍晚的阳光照在了路途尽头的建筑群上。
那些建筑群全部是低矮的楼房,建筑密集度很高。
有一些房子仅仅只是砖块堆起来的,有一些房子一半是砖墙一半是土墙,还有一些房子顶上只能看见草梗,像茅草房。
但是安广里并不是灰扑扑的一片,相反,这里的颜色极为鲜艳,很多房子顶上是亮蓝色的漆棚,没有墙的房子会用亮色的大塑料布拉一层帘子,土墙和砖墙上会挂着鲜艳的塑料袋,看过去五彩缤纷。
屠声沉默着远眺,感觉看见了一道工业文明下鲜艳的阴影。
走到这里,屠声就变换了方向,不再继续沿着小路前进,而是钻进了道路旁杂乱的灌木丛中,一路潜了进去。
当他走在房子的墙根下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很复杂的味道。
潮湿的霉味,腐烂的酸味,人体的汗味,垃圾和排泄物的臭味和混合在了一起。
再加上无法被风穿透的高密度建筑群,这股味道显得更加强烈。
屠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卫衣,随手扔在了路旁,露出了里面打底的T恤,他又将T恤的袖子挽到了肩膀上,把T恤当成了无袖背心一样穿。
随后他就像没事人一样,拖着懒懒散散的步子往里走。
越走屠声越觉得奇怪,现在是傍晚,但是他闻不到一点烧火做饭的味道,而且,这个地方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是鬼城一样。
这不应该。
突然,有两个人出现在屠声面前的拐角,看起来是要去什么地方,屠声跟了上去。
七拐八拐绕了很大一圈之后,屠声来到了安广里的一个广场上。
这个广场看起来颇具古希腊的风格,呈圆形,斜向下凹陷,四周都是站满了人,底下是一小块平地,整体形态就像一个倒置的圆锥。
屠声站在了最后一排,他长得高,身材魁梧,寸头显得他很凶,再加上和这里一看就格格不入的气质和那一张脸,很难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屠声今天就是来看看,没有别的目的,不被发现是最好的,但是要是被发现了……
那就被发现了吧。
他真的想见见激进派的领袖,听一听他们的诉求,所以他今天孤身前来,没有后援,没有装备,就是想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能和他们谈谈。
目前激进派和联盟产生的摩擦都是小规模的,最大的一次冲突就是导致凌昭死亡的那场爆炸,一场另有目的的爆炸。
而且根据现有的资料,不少的激进派成员可能都有着正常的社会关系。
既然如此,就代表着这个组织是可以谈判的。
屠声的想法是尽量和平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他们和联盟之间的矛盾不是根本性的,只要双方都还有让步的空间,那就没有必要采用武力的手段解决问题。
海洋危机之后,防卫军已经死了很多人了,警戒队和激进派斗,也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人类文明本就已经风雨飘摇,不需要再死更多的人了。
屠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发现来到这个广场上的有男有女,他们手里都带着武器,武器的形态千奇百怪。
大部分的武器都是刀,但是没有一把刀是一样的,有菜刀、水果刀,个别人拿的是长的大砍刀,还有人拿着剪刀。
剩下的武器就是斧头和木棍,有一些看起来还是棒球棍。
人群里甚至没有出现一把枪。
屠声的第一反应是,联盟的武器管控确实做得很好,这进一步证明了那场爆炸的始作俑者绝不是激进派的成员。
这时候他想起了凛风,希望他的调查能有一个结果。
第二反应是觉得奇怪,徐队说这里是激进派居住的地方,他本来以为这一大片安广里住的都是激进派的成员。
但是看起来不像,因为在激进派和警戒队的每一次冲突中,激进派都有枪。
随即他想通了徐队之前说话的关窍。
警戒队端掉了市区里大部分激进派成员的主要活动地点,又说激进派的成员住在安广里。
当时屠声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警戒队没有选择对安广里使用武力。
现在他想明白了,这一片住着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而激进派反而应该是这里的少数。
又或者说,这里是激进派的基地,他们和一般的民众住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会住在一起?屠声想。
因为他们需要招募新的成员,而住在这里的人,基本上就是激进派的成员预备役,屠声在脑子里自问自答了一会,得到了答案。
那现在的场景,住在这里的人们拿着武器,要做什么呢?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屠声被挤到了中间,周围站了一圈人,广场旁边,火把和电灯同时亮起。
这两种东西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原始社会和工业文明的光同时照耀着这里,不知道哪一样才代表着末世人的前路。
底下的一小片空地上,终于来了人,他们围着下面那一小块空地站了一圈,看起来像是场边安保团队。
令屠声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人都带了枪。
激进派的人到了。
这看起来即将要发表演讲,激进派看起来成为了这一场演讲的核心,他们要带着周围的这些普通人去做什么呢?
周围打量的目光从来没有停止过,随着人数的增多,屠声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要炸掉了。
他处在人群的中间,周围说话的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让人听不清楚说话的内容。
底下有人拿着劣质的扩音喇叭,吼了一句:“你妈婊子养的,闭嘴!”
人群里哄得笑开了,有人原模原样地骂了回去:“你妈也是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
这句话形成了一个口号式的作用,在场的很多人都吼了回去。
离屠声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口号间隙,喊了另一句话:“你阿爸没根!”
人群里第二次爆发出了哄笑,不论男女,又喊起了第二句口号。
“没根!”
“没根!”
神奇的是,这么喊了两轮之后,周围的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拿着扩音喇叭的那个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也就把喇叭收了起来,拿着枪站回了原位。
人类文明的发展中,道德和暴力作为两种规训的手段,和权力相伴而行。
脏话非常巧妙地将道德和暴力混合在了一起,它是一种不道德的暴力,也是一种暴力的道德。
比起武力,脏话显得温和,比起礼貌,脏话又极具攻击性。
对屠声周围的人,喊“安静”是没用的,但是脏话会有用,因为它将台上台下的情绪和权力对等了。
虽然这只是一种技巧,并不是能够团结群体的根本手段,但是这位激进派领袖的能力,从此可见一斑。
这个领袖,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
有人走上了看台,拿着枪的人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来了,屠声想道。
隔着火光和电灯,屠声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从身影上判断,这个人是一位男性,年龄上应该很年轻。
那个人走到了空地的正中央,在他的身旁,亮起了一盏探照灯。
金发碧眼,五官深邃。
屠声愕然。
这个人不是什么屠声素未谋面的人,几天之前,他还砸过屠声的车前窗,和屠声一起清理过臭鸡蛋,一起聊过天。
这个人的父母都在海洋危机中死去,这个人的生物成绩很好,这个人不相信海章猿的存在。
这个人说屠声是他的偶像,那个时候面对屠声,他还有些腼腆和羞涩。
而现在站在屠声面前的这个人,神情坚毅,身姿挺拔,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冲广场四周鞠了躬。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亚瑟·麦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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