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屠声心想。

人应该凭劳动吃饭，干了多少活就能吃多少饭，但是就算有无数的人，创造了无数的制度，不管是福利还是税收，都没有能够把这件事变公平。

幸好，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出现了松散的迹象，站在边缘处的人们离开了这个广场。

站在一旁持枪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的通讯器里传出了声音：“首领，联盟的救济车已经到达安广里了，现在正在外围分发粮食，完毕。”

站在人群前排的一位大叔喊道：“我赶着回去给我儿子做饭，让让！起开！”

人群离开的速度变快了，屠声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是谁负责本次粮食的轮输转运，屠声这次回去都要请他吃饭。

等到连持枪的激进派尽数散去时，只有屠声和麦基留在了这里。

电灯被关掉了，唯有火把长明。

屠声直接坐在了地上，麦基也一起坐了下来，两个人坐在了古希腊式演讲广场的底部，看着火把点亮星空。

麦基看着前面的一片漆黑，说道：“先是趁着动员的时候来到这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对话中不落下风，把士气拖灭，联盟的救济车再及时赶到，化解局面，屠少将，好计策。”

屠声回复道：“这不是一个计策，我没有带武器，来这里也没有后手，我只是想找激进派的首领谈谈，没想到会正好赶上这一幕，也没想到联盟的救济车来得这么及时。”

“你只是想谈谈吗？”麦基问，这时候他的身上完全褪去了刚刚的激动，变成了一个冷静的人，“你们的任务，难道不就是剿灭我们吗？”

“我收到的任务内容，确实有剿灭激进派这一项，”屠声坦荡承认了这一点，“不过我没打算用武力，想的是怎么和平化解。”

“我们之间存在利益冲突，我并不想向联盟让步。”麦基说。

“警戒队早就摸到了安广里，但是一直没有对这里出手，从绝对的硬实力来说，你们打不过联盟。”屠声答。

“只要你们敢出手，激进派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麦基说。

“是的，高压控制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问题变得越来越大，”屠声说，“我和你应该都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能谈多少谈多少吧。”

“屠少将能代表联盟吗？”麦基问。

“激进派的问题暂时由我负责，”屠声表示了肯定，“说说你们的核心诉求。”

“吃饱饭，有工作，过好日子，”麦基说，“这其实都是同一个要求。”

屠声点了点头，说：“你们想回到海洋危机之前的生活。”

“安广里住着的很多人原本都靠海洋维生，联盟不允许出海，他们当然就没有工作，赚不到钱，丢掉饭碗，”麦基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如果回到以前，那么这里会有多人都能过上体面的生活。”

“暂时很难，剿灭海章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还在努力，”屠声也说明了情况，“救济粮是一部分，工作岗位也可以由联盟负责提供一部分。”

“太少了，不是长久之道，”麦基说，“海运被切断，空运的成本高得离谱，资本运转受阻，市场上也没有那么多岗位。”

屠声点了点头，说：“我会向联盟决策层建议增加工作岗位，配备的职业技能培训也会跟上，至于能拿到多少，都要看这里人的努力。”

“还是那句话，不是长久之道，”麦基说，“这样缝缝补补地过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能化解这一次我们和你们的冲突，下一次就不能了，今天的救济粮吃完了，明天的呢？你不能永远地解决这个问题。”

屠声笑了，说：“你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麦基看向了屠声，认真地点了点头。

屠声说：“这不切实际。”

“你现在是联盟的少将吗？”麦基问。

“现在，你叫我屠声就行了。”屠声答。

“屠声，为什么不切实际？”麦基又把头扭了回去。

“因为不管多么完美的制度设想，都会因为人，而出现无法预测的巨大意外，人间不可能成为天堂，”屠声说，“能缝缝补补过一天，已经是万幸。”

“我高中的时候，生物学得最好，我也最喜欢，我最不喜欢历史，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荒年的时候，地主宁可把粮食囤起来也不发给百姓，也不明白经济萧条的时候，企业家会把牛奶倒掉而不出售，历史就是在让我接受我不喜欢的事情，”麦基说，“你作为防卫军的少将，联盟的领导者之一，居然只想着缝缝补补，你有能力，也有资源，难道不应该有点宏大的抱负吗？”

屠声摇了摇头，说：“我只怕我的抱负，会让世界变得更糟，很多时候，现状并不意味着妥协，而意味着目前能做到的最好。”

“因为你是防卫军的少将，你才会这么说的。”麦基冷酷地指出了屠声的立场。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屠声并不在意这一指责，“因为站在我的立场上，确实认为解决海洋危机才是最核心的问题，剩下的问题，不管是激进派的，还是别的，都要为这个目标让步。”

“那你就什么也不做吗？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麦基把自己身上那层冷静的领袖壳子撕了下来，变得像一个激动的年轻人，“你和我刚刚骂的人有什么区别，这算不算吃着饭不干活？”

屠声看了过去，说：“我阻止了你们这次行动，这我们都少死了点人。”

“就到此为止？”麦基问。

“就到此为止。”屠声答。

“那以后……”麦基话说到一半，就看见了屠声抬起的手，这是一个命令的手势。

双方再次站到了对立的立场上，进行谈判，这时候他们的身份是激进派的领袖和联盟的少将，而不是屠声和亚瑟·麦基。

“以后，你们有诉求就说，双方尽可能达成和平局面，行吗？”屠声问。

“有一个条件，我们必须保留武装力量，”麦基问，“没有武装力量，你们根本就不会听我们说话。”

屠声思考了很久，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麦基也在等。

最终，屠声摇了摇头，说：“这件事我不能给你承诺，但是我会向上提出议案。”

“如果议案不通过，那……”麦基话只说了一半，但屠声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么，我们双方就无法避免一场战争了。”屠声回复道。

麦基点了点头，说：“我现在暂时做出的妥协，不是给联盟的，是给你的，我信任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联盟。”

屠声点了点头，心里感慨。

“如果你这种缝缝补补的方式没有用，我们会继续采取我们的方式，争取我们想要的东西。”麦基最后下了一个结论，说道。

屠声说：“可以，后续应该还是我来和你们接洽，包括双方协议，都由我来和你们签字。”

“好。”麦基说。

这就算是暂时谈妥了，屠声松了一口气，随后他直接躺了下来，从古希腊式的广场底部，看向了一望无际的苍穹。

广场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了家家户户的说话声，饭菜的香味从简陋的塑料布棚里飘了出来。

他们现在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身影，所以他们可以把对方当成千年之前的一个可以沟通的哲学家。

“谢谢你。”屠声说。

“为什么谢我？”麦基问。

“因为如果激进派的领袖不是你，换另一个人来，得到的结果可能都不会那么好。”屠声说。

“就因为我好说话？让你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麦基问。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因为我们两个的努力，少死了很多人。”屠声说。

“所以个人努力还是很重要的，”麦基看向了一旁的屠声，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我很相信你，也希望你相信自己的能力，你真的可以做得更好，做得更多。”

屠声笑了，说：“从一开始我就想问，你到底是为什么拿我当偶像？”

“你和联盟的其他人太不一样了，没什么架子，但是军功章又证明了你的能力。”麦基答。

“那你相信我还不如相信你自己，”屠声笑得更开心了，“年纪轻轻，没有背景就能组织起一支能够和联盟对抗的力量，我有父辈荫蔽，从小成长的环境也更好，算起来，其实是你更了不起。”

“也是，”麦基笑着说，“我一开始确实是准备着把你父亲从那个位置上踹下来的。”

两个人都笑了一会。

“你觉不觉得，人类其实在想尽办法给自己找麻烦，我们构造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游戏规则，甚至还在给这个规则添砖加瓦，让我们自己变得筋疲力尽？”麦基问，“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你是想说，人类在基本的情绪、温饱之外构建了太多没必要的意义，对吗？”屠声说。

“难道不是？”麦基反问。

“是，但是你既然都开始思考人类的游戏规则了，你不也在人类构建的意义之中了吗？”屠声点了点头，“所有的意义都是在为生死粉饰太平，但是我们很难回到每天只为了吃饭睡觉而感到开心的时候了。”

“然后？”麦基问。

“没有然后，在死亡无法避免的时候，生活无论怎么过都是一样的，”屠声说，“这个游戏规则，大概得玩到人类毁灭。”

“如果没有海章猿，你会去干什么？”麦基问。

“流浪，”屠声看向了麦基，“你呢？”

“回家。”麦基答道。

屠声知道麦基想起了死在海洋危机里的父母，一时间说不出话。

“不过说到海章猿，”麦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了一张海报，屠声口袋里也有着一张同样的海报，“你还记得我砸你车窗那一天，我们的对话吗？”

“这海报是你们发的吗？”屠声问。

“不是，你看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我，有谁有这样的水平，能写出来这一篇东西吗？”麦基问。

屠声点了点头，知道麦基说的是实话，于是问道：“现在，能不能请你告诉我，那一场在鼓杨路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麦基的脸色沉了下来。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于打仗的人往往没有什么显赫的功绩。

这句话出自曹操对《孙子兵法》的批注，批语对应的原文是：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必胜，胜已败者也。

但是对于“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一句话的理解有很多，侧重点都不相同。

作者在这里取的意思类似于《黄帝内经》里的上医治未病。

能够在问题发生之前解决才是最好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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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