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M国生命研究所所长,并没有将这个发现隐瞒下来,他上报给了国家高层,M国的最高领导人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联合国也闻讯而至。”汪然继续说了下去。
屠声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也跟上了汪然的思路。
“是的,这意味着人类可以做到消除生殖系统的限制,性别、人口和种族都不再重要,可以实现体外培养,补充生物链的空白,进一步了解生命的起源,这也意味着,世界可以实现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和平等。”屠声接上了话。
“不错,上至联合国,下至研究所的所有傻逼们,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汪然用肯定的语气说着骂人的话。
“设想听起来很诱人,后来呢?”屠声安静地问。
“全人类的精英们,因为这个构想,达成了空前的共识,哦,需要我给你讲讲精英主义的必要性吗?和理论没关系,在现实中,它和民主并不对立,你知道这一点吧?”汪然问。
屠声摇了摇头,说:“有人总结过二战德国的经验,说民主只能换掉最顶上的人,至于政治体制的建构和框架设计,每一个国家,无一例外,都是通过精英们实现的,你继续说吧。”
“你知道就好,”汪然点了点头,“可惜啊,所有的精英都是傻逼。”
“他们想逆转自然规律?失败了?实验出了岔子?”屠声问,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设想了。
汪然看屠声的眼睛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屠声居然会这么想。
“你这个话说得,太客观了,我天哪,你居然能帮那群傻逼们想出这么客观的理由,”汪然讽刺地笑了笑,“那帮傻逼就是最大的岔子。”
“海洋危机,本质上,是一个巧合。”汪然说道。
“巧合?”罗涵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样的巧合能让世界人口损失三分之一?什么样的巧合能直接摧毁几乎所有国家的武装设备?你们最开始的目的,难道不是造福人类吗?”
汪然安静地听着罗涵的咆哮,整个人仿佛进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他听完之后看向了屠声:“能不能让你的副将闭嘴,他太吵了。”
“这是人的正常反应,”屠声冷冷地看了一眼汪然,“能像你这么冷静地说话,才不正常。”
“不冷静有什么用?说到底,人的情绪有什么用?如果我现在表现出了悲伤或者后悔,那能干嘛?整件事从一开始就违背道德,你们现在用道德来要求我已经为时已晚了,现在整个人类社会,构建在谎言上,构建在不道德上,”汪然不解,并且看着罗涵摊了摊手,“而且,你能改变这个既定事实?还是想对着我伸张正义?你找错人了。”
罗涵几乎想动手了。
屠声拦住了罗涵,对着汪然冷笑了一声,“你继续说,什么巧合?”
“巧合就巧合在,全世界的精英们在知道了墨尔斯的存在后,做生物实验的思路居然都差不多,大家都先从动物开始——与人类最接近的生物,人猿。”汪然继续了。
“那章鱼?”屠声问道。
“章鱼,是自然界中,和人猿的遗传基因适配的,并且能让墨尔斯最大发挥作用的,生物。”汪然做了一个很长的定义。
“你们可能很难想象这种全世界共同投入来做一件事的效率,快得令人发指,当时的成果涌现的频率,不是按年计算的,也不是按月份和日子,而是按照分钟,按秒来计算的,所有国家的成果同时共享,上一分钟有人能够成功地进行了基因剪切,下一分钟就能有人把细胞培养出来,高效,快捷,没有信息壁垒,热火朝天。”汪然说。
屠声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巧合:“也就是说,每一个国家,都生产了大量的海章猿。”
“聪明。”汪然赞许地笑了一声,哪怕声音里没有什么笑意,“然后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意外,意识。”
屠声表情一变,问道:“海章猿出现了意识?”
“很有想象力,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汪然回答道。
“难道不是?”屠声反问。
“贴切地来说,很难定义那到底能不能是一种意识,举个例子,我和你的脑子都不能被对方看到,我们拥有两种不同的意识,对吧?”汪然问。
屠声点头。
“那你能想象一种,在没有外界刺激的条件下、完全由生物本能发出的,集体意识吗?”汪然问。
屠声不解:“一部分动物,会在自然环境变得十分恶劣的时候,进行集体自杀,人类社会,会因为某一种主义——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候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在一个限定范围的一段时间内形成群体意识。”
汪然对此表示了肯定:“那你能想象,全世界范围内的、呆在海水培养基里的海章猿,没有互相沟通,没有外界刺激,一切都平静如常的时候,它们同时攻击人类吗?”
“听起来像科幻片的开头。”屠声说。
“是的,我们处在一个很科幻的世界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汪然说。
“一点征兆都没有?”屠声问道。
“完全没有,甚至在海洋危机爆发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傻逼们还尝试着做出了补救,想验证,他们是不是真的做出了一个有意识的敌人,”汪然说,又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你们知道当时有个傻逼在半个小时内做出了跨物种语言翻译器吗?然后他从实验室走出来,只能看到一只海章猿趴在自己的同事身上喝血吃肉,那场面,真刺激啊。”
屠声垂下了眼。
“所以,验证成功?”罗涵吸了一口气,问。
“不,验证失败,所以我从一开始才说,这是一个巧合,”汪然回答了罗涵的问题,“它们没有意识,除了短时间内无差别攻击人类,海章猿的所有行动都和正常的生物别无二致。”
“短时间内?”屠声问。
“是啊,不然你以为防卫军怎么来的?在人类世界一片废墟的情况下,海章猿们应该去统治世界,怎么可能再给人类机会,让人类把基地建立起来?在海洋危机爆发后的第二天,它们就远走深海了。”汪然说。
“那一天的海章猿,好像同时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了一样。”汪然对罗涵和屠声说。
“后来呢?既然全人类的高层都知道真相,那为什么不……”罗涵的话问到一半,卡住了壳。
汪然爆发出了巨大的笑声。
这一阵笑声嘲讽了整个梅里剧场的人,包括活着的三个人,包括死去的几十个人,包括曾经坐在这里看演出的人,包括未来可能来到这里的人,包括角落里的老鼠和臭虫,包括每一个被人类弃如敝履的微生物。
谁不是人?谁又是人?
谁才是畜生?
原来这才是真相。
阿弥陀佛,屠声脑子空白了一瞬间之后,居然只能想出这么一句话。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落泪的冲动了。
“他们敢吗?”汪然质问道,“天才们敢承认错误吗?直到今天,现在的防卫军,你的父亲,他不知情吗?现在的寻生研究院院长,虞庆,他不知情吗?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多少年来,多少年来!”
“你的母亲!擎云!”汪然像是突然发了狂一样,凑到了屠声的脸前,“你父亲最爱的人!死在了海章猿的嘴里!死在了海章猿的嘴里!你记得吗?哪怕如此,你父亲,一个懦夫!都没有敢公开这个秘密!”
“看看你身后的尸体!看看!看看唐彦!寻生是怎么对待想公开这件事的人的?狄茗!她是被寻生放进舱里的海章猿们活活咬死的!寻生停止海章猿的实验了吗?杀死全人类三分之一的物种,人类不是想着怎么报仇雪恨,而是想着拿海章猿来当杀害同类的刀!”
“你们呢?你呢?”汪然死死地盯着屠声的眼睛,“征战数年,你们想过自己是在和一群什么东西打仗吗?海章猿们是怎么知道西格玛水晶的坐标的?阿尔法为什么会在那里结网等待着你们?为什么你们从来抓不到活的海章猿?谁把它们的基因程序设定成一死就变成泡沫的?每一次战斗等待你们的,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你和同袍战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在联盟高层眼里,你们只是伪装门面的工具!你们只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一块用人命和鲜血堆出来的遮羞布!值得吗?屠声!”
屠声!
屠声闭上了双眼。
汪然看见了屠声的眼泪,他形状癫狂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出来的话却冷静:“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屠声答不上来,罗涵也答不上来,角落里的老鼠和臭虫,梅里剧场中所有的生物,都答不上来。
屠声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梅里剧场里的灰尘弄脏了他的衣服,空气里的每一口气都带有灰尘,让人窒息。
让人窒息。
“你知道吗?因为狄茗的牺牲,这些死在这里的人清醒了过来,想做点什么。唐彦知道我喜欢狄茗,就想拉拢我加入他们,我拒绝了,因为我懦弱、胆怯、无能,怀抱着肮脏的理想,只是一个小人,我知道他们今天晚上会到这里来,我本来并不想来这里,我只是想着,我就装作不知道就好了,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明天继续上班,继续像一只鸵鸟一样,消磨我的生命,我最后还是没忍住,我还是来到了这里,你看这些尸体多漂亮啊。”
汪然看着地上的尸体,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可能在某一次学术讨论中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汪然不记得了。
“我就想来看一眼,万一寻生没动手呢?万一这个揭开真相的组织内部分裂了呢?万一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无聊,像我一样装作不知道,都回家睡觉了呢?”汪然喃喃自语。
“没有,他们都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啊,没有人逃跑,没有人出卖消息,他们都在这里啊,我才是那个叛徒,全人类的叛徒,叛徒!”汪然愤然。
下一秒,汪然就拿起了唐彦手中的那柄生锈的衣架,他的手上还有不知道是谁的血液,有他的鼻涕和眼泪,将衣架刺进了他自己的喉管。
新鲜的血液喷溅而出,将梅里剧场再次染红。
而梅里剧场里的鲜血,将永远不会被洗清了。
人类的耻辱与光辉,都在今夜,以鲜血被铭记。
沧海桑田之后,一抔黄土之下,他们是罪人?还是英雄?还是仅仅是一把枯骨?又或者,今晚站在这里的人什么都不是?
屠声感觉到眼泪涌出眼眶,他没有办法不流泪,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他感觉自己就像鳄鱼一样,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但是屠声不能克制住自己流泪的冲动。
他一边厌弃自己,一边怜悯自己,屠声厌弃自己,因为自己这么多年被人蒙蔽,助纣为虐;屠声怜悯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多年努力成为泡影,可悲又可怜。
还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为什么要承担这样一个恐怖的后果?
安广里的人们流离失所,救济站里的人们饥寒交迫,防卫军的将士们出生入死,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居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他的内心声嘶力竭,脸上的泪水却悄无声息。
屠声想起来狄茗的电脑壁纸,想起了时寂说的那个“相”。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原文如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释义如下:一切靠因缘而生的法(包括一切事物、物质、意识、精神以及所有现象的存在),都如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般不可捉摸,又像闪电一样快速地变化,我们看待世界,就应该以这样的角度看待它。出自《金刚经》。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相”指的是表象和名相,指的是一切表象和名相都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并不反应它的真实性,当人能够看相不是相,而是看到了本质时,那么就见到了如来。出自《金刚经》。
本文作者在看《金刚经》的时候,看见了里面有这两句话:“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这两句话权当释义补充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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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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