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现在去找你的父亲谈谈?”时寂看着走在身边的屠声,问道。
屠声反应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他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迟钝,行动也变得缓慢,纵然他的身体变得笨拙,精神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
屠声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他的身体留不住他,他脚下踩着的大地留不住他,重力也留不住他,他要飘到天上去了。
这让他想大笑,虽然屠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大概是因为屠声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下降了,所以他没有成功控制住自己的咽喉与嘴唇——他真的笑了出来。
一开始屠声只是轻轻地笑了两声,随后他就咧开了嘴,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笑声也变成了哈哈大笑。
时寂站在屠声的身边,也陪着屠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里是市区,周围的人看着两个灰头土脸,身上还带着伤的人站在路中间,笑得像神经病。
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的情绪都是短暂的,可能有人上一秒还在电话里痛骂自己的上司,下一秒就会因为收到了家人关心的短信而欣喜。
人的情绪是在不断变化的,如果说用不同的颜色来形容自己一天的心情,绝大部分的人每天的心情都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
就算是负面情绪,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负面情绪,悲伤和愤怒、绝望与茫然,因为心理变化是幽微的,所以很难给情绪进行定义和归类。
人类只能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心情,这些描述或许能够无限接近最真实的感受,但是永远不可能等于。
但是屠声和时寂已经不需要描述自己的心情了,在众多的情绪表达之中,他们只选了一种,大笑,一直笑,狂笑。
笑不需要理由,笑吧,笑就行了。
等到两个人都笑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已经彻底换过一轮了。
“谈个屁,”屠声脸上的笑意没有完全收回去,他嘴角还是上扬的,眼睛也很亮,整个人的气质却没有了刚刚打架时的狠戾,也没有作为防卫军少将的紧绷,看起来就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无害又温和,“让他去死吧。”
时寂的眼睛亮了亮,显然,屠声的这句话让他很惊喜。
“你打算让他怎么死?”时寂问,“刀还是枪?”
“刀,”屠声笑着答道,“枪太没有美感了。”
时寂点了点头,问:“用刀杀人为什么更有美感?”
“因为我可以精准地控制用刀的力度,和砍进人身体里的深度,刀口锋利,横平竖直,工整总是能给人带来美的感受。”屠声答。
“我反而认为枪的不确定性能带来更强的视觉冲击,我虽然不能控制子弹射进人体后的伤口模样,但是飞溅的血也一样漂亮。”时寂说。
“很有道理,但我的父亲是一个玩枪的高手,毕竟海洋危机前是热兵器的天下,用枪我没有把握。”屠声说,他笑着看着时寂。
“我有把握,你想让我动手吗?”时寂问。
屠声摇头,说:“当然不用了,而且你的枪法不一定比我好。”
时寂挑了挑眉,表示了怀疑。
“我看过你的军校射击成绩,很优秀,但是和当年的我,还有距离。”屠声也对时寂挑了挑眉,作为反击。
时寂笑着摊了摊手,凑上去摸了摸屠声的头发。
时寂的手上还有擦伤,屠声的头发上也有尘土,但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就又笑了起来。
他们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笑都在今天笑完。
“走吧,我们现在去基地。”屠声对时寂说。
“走着去吧,”时寂看了看天,似乎是觉得天气不错,“就当作约会。”
“那车怎么办?”屠声问。
“管他呢,”时寂笑着看着屠声,“我反正不想坐车,我们俩的走路速度也不慢,最多一个小时就能到海边了。”
“沿着河走?”屠声问。
“河的尽头是海,海的旁边就是基地了,”时寂看了看屠声脚上穿的鞋子,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穿的鞋子,“我们的鞋子都不适合越野。”
“有什么关系?”屠声满不在意地撇了撇他们两个人的鞋子,“原始人能光脚走,我们也可以。”
“那还穿鞋吗?”时寂问。
屠声没回答,直接就踩下了自己的两只鞋,把它们扔到了道路旁的草丛里,然后插着兜,兴致盎然地看着时寂。
时寂当然会满足屠声的期待,他也学屠声的模样,脱下鞋子后扔向了道路的另一旁。
“你干嘛不和我的鞋扔一起?”屠声问。
“扔鞋子也要搞殉情吗?”时寂反问,笑着说,“我想扔哪扔哪。”
屠声勾起了一边嘴角,说:“我之前在晚上碰到了一群拿着刀抢劫的孩子,他们穿得太破了,希望他们能有这两双好鞋穿。”
随后屠声看了看方位,走向了东边。
时寂跟了上去。
光着脚踩在或水泥或沥青的路面上,这感觉并不怎么好,尖锐的砂砾和粗糙的地面只能让人的脚感受到疼痛。
工业化的成果,在走到末日的今天,还是令人如此不舒服。
虽然说土壤中的石头也会让人受伤,但是说不上来原始的和工业的,哪条路令人更痛。
痛就痛吧,走就是了。
两个人穿过了很多条马路,来到了河流的旁边,这是一条野河,并没有被人类开发,周围全是滩涂地,滩涂地的上面,还长了大片的芦苇。
屠声和时寂两个人的身手都很好,联盟军校毕业,基本的越野的经验也都没忘,学到的那一套东西成为了每一个军人的本能。
正如时寂所说,他们两个人的步行速度很快,河流在他们身边哗啦啦地奔腾,竟然也赶不上他们两个人的脚步。
屠声感觉自己的情绪完全是外露的,脑海里没有一点理智可言,这让他感觉好极了。
他本来以为完全由情绪支配的人是不理智的,但是在被情绪完全主导的现在,屠声突然意识到,情绪本身就是最大的理智。
它代表着人类最原始的、最本真的**,而理智永远做不到这一点,甚至还经常会作茧自缚。
就像尼采更赞扬的酒神精神,狄奥尼索斯永远狂放,而日神阿波罗永远理性,他被困在形式和规训中。*
当神明需要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的时候,神明就永远无法成为神明了。
他们两个人还穿着和正常人一样的衣服,光着脚走在滩涂地上。
在芦苇荡里,他们仿佛回到了千百万年前,尖锐的石头划破了人类的脚掌,长时间的行走让人类的脚掌长出硬茧,他们能够跳过树干,跨过巨石,翻过大山,走向海洋。
“把你的父亲杀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时寂拨开面前的芦苇,问屠声。
“我还没想好,先杀了再说吧。”屠声的语气轻松,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顺便把虞庆也杀了?他更好杀一点,”时寂也开玩笑一样地回道,“我是不是没和你说,昨天我从防卫军基地吃完早餐回来,回到家就看到虞庆在等着我。”
“昨天?”屠声回忆了一会,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来找你干嘛?还是想拉你入伙?”
“嗯,我昨天觉得他活着可能对你有点用,就没杀他,你现在想杀掉他吗?”时寂问。
屠声思考了一会,问道:“寻生真的没有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海章猿吗?”
“没有,你原谅他们吧,那些人太废物了,只能管创造,不能管毁灭。”时寂答道。
“哦,那可以杀掉他,但是我还没到那一步。”屠声说,他看向了时寂,蓝天和白云倒映在屠声的眼睛里,让他看起来特别“自然”。
“你说你的情绪?”时寂问。
“嗯,等我酝酿一下,说不定等会我就不想杀他了,也不想杀掉我的父亲了。”屠声笑了笑,对于杀人,现在的屠声真是毫无心理负担。
“那你先酝酿着吧,你要不要去和你的朋友们打个招呼?”时寂问。
“看心情,我现在是一个不会思考的动物,全凭感情行事,你别问我这么理智的问题,我不想回答。”屠声恶声恶气地答,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差,看起来脾气很坏。
时寂对此全盘接纳,说道:“行,屠动物,我不问了。”
“好的,谢谢你,时动物。”屠声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一阵暴烈的河风袭来,让这两个动物不得不抬起手挡一挡眼前的风沙。
在狂风之中,只见屠声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时寂看见他的眼睛亮得像狼一样。
日光隐进了云层里,闪亮的白云倒映在狼王的眼睛里。
屠声冲向了河边,将芦苇的杆子踩得东倒西歪,他似乎失去了人类抓握的能力,全靠蛮劲闯出了一条路。
时寂跟在屠声的身后,看着屠声站在了河边,对着河边大喊道:“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时寂听得出来,屠声的这一声吼叫里面没有什么特别高端的情感,没有悲伤,没有开心,更没有迷茫和痛苦,这仅仅是原始的吼叫。
就像满月时山崖上的狼群,也像原野上的长毛狮子——狂风带着暴戾的因子,叼起狼藏在两腿间的尾巴,卷起狮子厚重的毛发。
屠声发出了生命最粗犷、最狂野的吼叫,像狼、像狮子,唯独不像人。
时寂感觉很开心,难以言喻的快乐从他的心底涌上来,让他也像屠声一样,发出了一声吼叫:“呜呜呜呜啊啊啊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激昂的声音阻击了河水,抵抗了疾风与流云,也驱散了太阳,改变了白天和黑夜。
生命啊!
生命!
他们毫无形象地在河边嘶吼。
甚至屠声跪向天际和大地,俯身捶打着身下的土地,如同动物用爪子刨地。
屠声的两只手一拳一拳地捶打地面,动作没有规律,时而重击,时而轻蹭,像祈祷,像依赖,也像在用双手和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做相扑——做最后的搏斗。
他哭,他笑。
他大哭,他大笑。
随后他像是猩猩进化一般,从地上站了起来,像一个人一样站了起来。
本来屠声的身上就十分狼狈,现在他身上出了一身汗,显得更加狼狈了。
只见屠声冲时寂笑了笑,这个笑容露出了白色的牙齿,这让他看起来更像动物了。
屠声压着时寂的背跳进了河流的浅湾里——压着,因为屠声不记得如何抓握了,两个人在河底下咕噜咕噜地吐了半天泡泡,才浮上了水面。
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感受着水流冲走身上的泥土与汗水,脚底下是被岁月打磨了很长时间的鹅卵石。
他们逃离了现代文明,站在时光之上,像动物撕咬一样,接了个吻。
等到两个人的嘴都出血的时候,这个吻才结束了。
他们的手掌放在对方的胸口上,感受着这一份仍然证明他们属于人类这一物种的心跳。
屠声的眼睛又变得安静,规训与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似乎真的从刚刚捶打土地的行为中获得了某种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的灵魂又变得沉重了起来,不再往天上飘了。
像是吞了一块秤砣,屠声心想。
“搞定?”时寂问,他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往上一抹,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屠声点了点头,握着时寂的手往岸上走——他想起来怎么抓握了。
“你酝酿得怎么样了?”时寂问,感受着屠声手上的力道和皮肤的温度。
“我还是想杀了我的父亲,”屠声笑着说,“只不过阿波罗告诉我,可以先谈再杀。”
时寂笑了,说:“好,那就先谈再杀。”
酒神和日神精神,出自尼采《悲剧的诞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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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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