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屠声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能存在那么难过的一个吻。

但是亲吻有奇效,亲着亲着,屠声就停止了哭泣,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爱人,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对方。

我该如何见你?

时寂捧着他的脸,正在一点地给屠声擦眼泪,时间拥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耐心。

屠声没说话,任由对方的手指抹过自己的脸庞,他感受着时寂的指腹,依恋地往对方的手心蹭了蹭。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屠声问。

时寂点了点头,说:“你觉得我们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屠声默认。

“不是这样的,”时寂摇了摇头,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急躁,“我只是知道可能发生的未来,但是我不知道你下一秒会怎么选,你的生命仍然属于你,你是自由的,屠声。”

我是自由的,屠声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我的自由的吗?屠声质问自己。

“你要死了吗?”屠声问,他的声音虽然很沙哑,却还勉强能算得上冷静,至少在他的自我判断里,接下来五分钟内,屠声应该都不会哭了。

时寂看着屠声的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会怎么死呢?”屠声继续问,“像光被黑洞吞噬一样吗?”

他们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恋人,在只认识了对方十天的时间内,就开始讨论起了死亡——明明这是连年老的伴侣们都可能会避而不谈的话题。

“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的死亡无关紧要。”时寂说。

屠声不明白,如果连时间都没有了,那不是走到了宇宙的尽头了吗?

时寂笑着伸直了腿,示意屠声如果累了的话可以躺上来,屠声照做了,因为他真的很累。

屠声躺在时寂的腿上,看见了天幕上尚未消逝的极光,他感觉自己还在南极,自己虽然一无所知,却好在还拥有着美妙的幻想,可以供他沉睡。

可惜他现在睡不着了。

“在宇宙中,引力无处不在,引力互相作用,也相互叠加,时间也是能够相互覆盖的,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很多个引力的覆盖范围内,”时寂抚摸着屠声的脖颈,像是在抚摸一段丝绸,也像是在唱一曲别出心裁的摇篮曲,“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你在很多个时间隧道里,我死了之后,这个世界只是失去了一个时间隧道的壳子,但是仍然有很多个一模一样的时间隧道包裹着这个世界,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很多个时间隧道,是平行宇宙吗?”屠声问。

“没有平行宇宙这个概念,只是有无数种可能。”时寂说。

“那么,那些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发生的可能,在你的眼里,是什么?”屠声看见天上的极光转了个圈。

“对我来说,每一种可能都发生了,不过如果要比喻的话,它们是一块积木。”时寂答。

屠声笑了一声,说:“那你岂不是每天都在搭积木?”

“我不搭积木的,”时寂装作正经地反驳道,“我们不控制任何人的行为,也不控制任何事物运行的规律,所以,人类把时间认识成一种客观存在,也是正确的,我们是有意识的规律。”

屠声侧过头,把目光从天幕之上挪到了时寂的脸上,说:“那你刚刚还和老诀说,把过去嫁接到现在,是时间场赋予意识的形式?”

“这不一样,我快死了嘛。”时寂笑着说。

屠声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不说话了。

“你别生气,”时寂安抚地摸了摸屠声的头,“我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我快死了,你无法否认这一点。”

屠声感觉自己的脸彻底黑了下来,他从时寂的腿上坐了起来,问:“什么意思?”

“不同的力能够互相叠加,但是总有一种力必须成为主导,这是一个状态稳定的生命能够存在的必要条件,地球和太阳的引力也同时作用在了你的身上,但是电磁力仍然是你生命的主导。”时寂慢慢地说,他在等屠声消化这个概念。

过了一会,屠声点了点头,示意时寂继续说下去。

“一个正常的时间,应该由引力主导,虽然还有其他的力作用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的生命应该以引力为核心。”时寂按照屠声的示意,接着开口了。

屠声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你现在……”

“我现在的身体,是由电磁力主导的,这一方面证明了我确实快死了——就像人类的死亡在生物学上被定义为,线粒体膜电位无可挽回的崩溃一样*,引力在我的身上已经不起决定作用,另一方面,正因如此,我的生命被电磁力捕获,我才会出现在了这个世界里。”时寂就地躺了下来,这一回轮到他看着星空了。

“那你怎么能赋予生命意识?”屠声一边问一边挪了过去,他有样学样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时寂躺上来。

时寂十分乐意,两个人的位置对掉了。

“我老了,身体机能不受控,你体谅一下老年人。”时寂开玩笑一般地说了一句。

屠声没说话,只是学着刚刚时寂的动作,摸着对方的脖颈,却没想到时寂笑着说:“好痒。”

时间会感觉到痒,这太奇妙了,而他能够把时间逗笑,屠声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认真点。”屠声说。

“好的,我认真点,”时寂感觉屠声的手从自己的脖颈处转移到了头皮上,“电磁力成为了时间场活动的支柱,但是时间场仍然保留了意识和能力,这让我在濒临死亡的现在,能够将人的过去嫁接到现在,成为‘意识’。”

“能够,”屠声抓住了时寂话里的关键词,“那你想吗?”

“不想,”时寂把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决绝得能劈开一座山,“时间没有这个**。但是,因为人类对于电磁力的应用,所以他们开发了时间场的一部分能力,这就是虞庆一直在做的事情——通过对电磁力的利用,控制时间场,试图让死而复生的人类能够获得意识。”

“然后?”屠声问。

“然后他们发现,这个时间场正在死亡,”时寂淡定地说,“就算电磁力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主导,但是我毕竟还是引力的孩子,这是我生命的本质,不会因为寻生的努力而改变。”

屠声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能够明白时间的死亡吗?屠声不知道。

“虞庆这几年一直在试图通过基因改造技术,替代时间场,给新物种和新人类赋予意识,他一直没成功,我也真的要死了。”时寂说完了话。

“你之前在甲板上和我说,如果你说出点什么的话,你就要死,是指电磁力对你的限制吗?”屠声想起了这个问题。

“一方面,是的,我现在毕竟不是一个完全的引力生命,所以,制定未来这种事,对于一个以电磁力为主导的生命来说,还是做不到的,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我只能在理论上定死未来,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说。”时寂说。

“你不想说?”屠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是的,我不想说,个体的生命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而你们的意义,”时寂嘲讽地笑了笑,“你们的意义普遍都和我有关。”

“不管人们是在追求生命的价值,还是在追求长生不死,都是在对未来某一天的死亡粉饰太平,或者说,自我安慰,这是一种幻想,幻想着自己能够在死亡面前说一句这辈子问心无愧,幻想着自己能够在死亡面前横刀立马,摇旗呐喊,幻想着自己的生命应该有所价值,但是人们在面对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不要说勇敢,光就是不害怕都很难,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时间的终结,不管多么伟大的人,都很难避免这一件事的出现。”

“很少有人能够直面死亡,直面时间的湮灭,所有的幻想都是泡沫,甚至比海章猿和泡沫人死后的泡沫还脆弱,毕竟海章猿都敢迎上防卫军的钢刃,而人类只敢对着死亡产生一系列脆弱的心理反应,在人们真正被死亡杀死之前,就已经被对死亡的幻想杀死了。”

“我死后会怎么样?我还会有意识吗?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会不会上天堂?我会不会下地狱?我的亲朋好友还会记得我吗?这些想法都是幻想,是对死亡的恐惧。可死亡就是死亡,人类一边恐惧死亡,一边给死亡包上美妙的外衣,就好像你面对一个与生俱来的敌人,第一件要做的事居然不是杀死他,而是想尽办法把敌人包装得完美,给敌人渡上一层糖衣,让死亡看起来美味,可口,可以下咽,这就是人类想要拥有一段有意义的生命的原因,任何生的意义,都是对死亡的幻想。”

这是时间对人类的嘲讽,屠声心里想。

“因为没有人能战胜死亡,人们都必定会输。”屠声反驳道。

“输赢这种词还是太有‘意义’了,我更喜欢说,人必定会死。”时寂说。

“你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屠声眼睛里有疑惑,“既然人人必定要死,那你还不允许别人在有限的生命里做点什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寂微笑地看进了屠声疑惑的眼底,“我只是觉得你们的意义太多了,很多事本质上非常纯粹,但是人类经常因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复杂意义而陷入困境,就像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猫,沉浸在幻想中。”

屠声恍然,问:“你觉得幻想是什么?”

“枷锁。”时寂答。

“哪怕人们能够从美好的幻想中获得快乐?”屠声继续问。

“那不是快乐,屠声,”时寂笑了起来,“那是包裹着糖衣的陷阱,人们从此不敢面对真实。”

“你刚刚还说幻想是泡沫。”屠声评价道。

“幻想在真实面前如泡沫般脆弱,又在创造它的人类面前,如同枷锁般坚固。”时寂答。

“有人做到过不带幻想地直面死亡吗?”屠声问。

“有,诀鹰,他刚刚死去。”时寂答。

“诀鹰是怎样死的?”屠声问。

“他在死亡面前跳了一支舞。”时寂答。

屠声心下感叹,这真是至高无上的肯定,于是屠声从头开始回忆了他们的过往。

“你知道你这幅样子,和我的幻想恋人一模一样吧?”屠声虽然是在问,但是已经做好了自己得到肯定答案的准备。

“我知道。”时寂说。

屠声并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松了一口气,果然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巧合的,一切的一切,或许出于机缘巧合,或许出于精心安排,或许是出于精心安排下的机缘巧合,谁能知道一件事发生的最根本的起源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为什么还能是自由的呢?

屠声又听时寂说道:“我为此而来。”

屠声愣住了,他不知道时寂这句话的意思,问道:“什么?”

“我为了成为你的幻想恋人,来到了这里,”时寂给自己刚刚的话做了一个扩句,闭上了眼睛,“这是电磁力对我的唯一好处。”

“那你来,是因为你想吗?”屠声的声音在时寂的耳边响起。

时寂虽然闭上了眼睛,但是他什么都能够看得见,他能看见屠声的焦虑不安,能看到他眼里的犹豫和徘徊,他看得见屠声接下去可能会做出的一切动作,但是这不代表,时寂懂得屠声。

人和人之间,“懂得”二字最难。

人和时间之间,大部分人看时间如同在看流逝的江河,只会感叹,却不会执着,因为人的手甚至无法掬起一抔水,更遑论滔滔不息的洪流,而时间通常不看人,人在时间里什么都不是。

人只能看见人,所以时间成为了人的模样,但是他本质还是时间,可正因为时间也要消亡,才给了人能够看到时间的机会。

可时间为什么会看向一个人类?

“我不想骗你,”时寂睁开了眼睛,他选择不看过去,也不看未来,只看着现在的屠声,“我今天早上和你说的话确实是真的,柠司之于你,和你之于我,是完全一样的。”

屠声点了点头,说:“这一点我们在今天早上就达成了共识,你一开始对于我的意义,也只是一个平常的恋爱对象。”

“我就是想玩一玩,就像恋爱游戏一样,我知道游戏所有的走向,在其中做出选择,却不会告诉故事中的人物有什么结局——哪怕我知道每一个人的结局,我也毫不在乎,继续乐在其中地玩下去。”时寂说。

“那现在呢?”屠声安静地问,“你的想法改变了吗?”

时寂笑了笑,说:“没有。”

屠声开心地笑了,这个答案太“时间”了,也太自由了。

时寂完全没有被人类的意义束缚住,他真的认为爱情应该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没有所谓的占有,排他和改变对方的**,也不存在什么美好的幻想泡泡。

就像戳破了所有对于死亡幻想之后,留下了最原始、最冷酷的死亡本身,而时寂很明显对于死亡的意义不屑一顾,他认为面对死亡,就应该走过去,和死亡击个掌,完事。

爱情也一样,排除掉一切幻想的泡泡之后,爱情还剩什么呢?

屠声问:“那你玩游戏,玩出了什么心得吗?”

“这几天我碰到了很多让我惊喜的人,我不虚此行。”时寂说。

“这就足够了。”屠声说。

“你呢?”时寂好奇地问。

“你看不到?”屠声问。

“我不想看。”时寂答。

“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可能很快就能想明白了,在此之前,我还需要时间,来想一想。”屠声笑着说。

“你慢慢想,时间暂时还是充足的。”时寂笑着说。

线粒体膜电位无可挽回的崩溃一样*:这个定义引用自《复杂生命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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