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 98 章

屠声握着时寂的手,拉着对方坐在草坪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海底之下的夜幕虽然是仿制的,但是也已经尽可能地模拟了现实,现在的夜空之上,划过了数道极光。

屠声想起来了自己躺在时寂的怀抱里,在南极的夜空下睡着前见到的那一幕。

可惜他现在没什么心情看美景,屠声借着极光,一寸一寸地摸过时寂手上的骨节。

皮肤,组织,血液,骨骼,都是真实存在的。

屠声一边看着时寂的手,一边感受着这样真实的触感,但是他明白,看起来越真的东西,反而可能没那么真实。

眼睛当然没有欺骗屠声,但是他很难想象,自己到底是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谈恋爱。

真相呼之欲出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害怕,因为这超出了屠声的想象能力,面前的这个人——暂时仍然将时寂称为人吧,毕竟如果说“这个时间”的话,屠声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这个人,拥有着过去无限远和未来无限远的时间,拥有着整个宇宙的质量,已经消失的东西仍然能在他的身体里找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的东西也能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他拥有着整个世界的过去,也拥有着所有未来的可能。

人类在地球上占据了主导地位,但是地球在整个宇宙中,连沧海一粟都谈不上。

屠声现在坐在时寂的面前,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这样明显的对比,让屠声感觉到了恐惧。

他是真的害怕,对方代表了自己生命里的一切,但是自己对于时寂来说,可能还不如一粒灰尘,屠声只是时寂世界里的一个质子,甚至还要更小。

他曾经以为,时间只是一个客观存在,时间代表了规律的一部分,它只是存在着而已。

地球上拥有喜怒哀乐的凡人们,面对时间的流逝发出过无数的感慨。

无数位皇帝都追求长生不死,他们求仙问药,祈求海外的蓬莱仙山;无数诗人看着涛涛流逝的江水,谈的也不过是“逝者如斯夫”和“冷眼向生死,一骑过红尘”*。

个人的时间尽头,是死亡,而死亡的反义词,可以是生命,可以是长生。

在面对死亡——这样一个所有人都逃不过的结局前,有人赋予生活至高无上的意义,他们让生命变得丰富多彩,充满冒险和期待;有人试图跨越死亡,向死亡之外的长生不断追逐。

没有人逃脱了生死的界限,所有人竭尽全力在做的,其实都是求生。

求丰富多彩的生命,求无所限制的生命,就算有人什么也不求,也仍然处在时间的阴影中。

在死亡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公平。

从古至今上千年的时光里,只有不老不死的神仙们在天上组成了“天庭”、“天国”和“天堂”,或者随便什么吧——如果神仙们真的存在的话。

神仙们在俯瞰人间,看着人间百代光阴消逝,他们在天上喝着酒,不知道凡人的生老病死。

那么,时间在看什么呢?在连神明都没有出现的年代里,时间在看什么呢?

屠声想不出来,这太离谱了。

害怕的感觉后,接踵而至的是更深一层的害怕,屠声刚刚掐断电话前,老诀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时寂收到了什么限制,又为什么会死?

他想起来在主舰甲板上,自己和时寂的对话,那个时候他在逼问时寂真相,时寂说,如果他说出来,那就会死。

有什么东西能够杀死时间?屠声也想不明白,但是不管他能不能想明白,这都已经是一个凡人无法插手的领域了。

屠声昨天晚上还坐在车里看着时寂的资料,想办法从时寂过去的人生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因为他不想让时寂死。

而现在,屠声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无用功,无论如何,他无法逃脱自己必死的结局,当然也救不了时间——时间需要拯救吗?

屠声变得难过了起来,他有什么资格去拯救时间?他在时间面前又有什么资格可以谈呢?

他开始回想这几天和时寂的经历,说真的,到目前为止,这个恋爱谈得乏善可陈,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屠声一直在各项任务中辗转,从基地飞到罗斯海,又在安广里转了一圈,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钉穿了自己父亲的手掌。

他和时寂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多,这句话说出来也挺可笑的——他在时间的面前抱怨时间不够,多少有点黑色幽默了。

屠声一开始真的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过谈恋爱会变得这样复杂。

从一开始他为了避免与真人交往的烦心事,而做出了柠司,却没想到自己掉进了时间的陷阱里,被心仪的长相和对胃口的感情蒙蔽了双眼,以为自己真的在谈一个不错的恋爱。

现在来看,时寂的长相、□□,现在、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是假的,对时寂来说,这一切当然是假的,时间不长成人的模样,时间是一个会发光的大胖子。

时间没有家人朋友,没有联盟军校的学位证明,也不是什么科研工作者。

这一切对于时寂来说都是假的,但是对于屠声来说,它们都是真的。

看到的东西是真的,感受到的东西也是真的,他们曾经互相表白,曾经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被子睡觉,曾经分享过亲吻和拥抱。

甚至从罗斯海回来之后,屠声还觉得自己和时寂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风景,对屠声来说都是真的,当然也仅仅是只对屠声来说。

对于时寂,屠声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自己做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行为,都能被对方提前预测到,所以时寂看起来永远波澜不惊,永远沉着冷静,屠声曾经一度被这样的魅力折服。

但是这只是对方惺忪平常的一天,时间无所不知。

屠声苦笑了一声,眼泪就这样落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实在是经受了太多的打击,可不管是唐彦和汪然的死,还是自己父亲的欺骗和利用,这些都只是他寄托在这个世界上的、部分意义的崩塌。

屠声的生命不执着于此,屠声还有独属于自己的感情、独属于自己的过去,也相信他能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的生命里,仍然有坚不可摧的东西在支撑着他,比如友情,比如爱情,比如幻想,比如期待。

他从泥土与河流中重新获得了生命最原始的、最野蛮的勇气,重新捡回了自己作为一个人最应该拥有的感知能力。

屠声觉得自己应该从此赤脚走路,因为水泥、沥青、谎言和欺骗——这些人类架构出来的意义已经无法再伤害他了。

他应该完全地回归自己的内心,因为没有人能夺走自己的逻辑与精神。

日神和酒神同时存活在屠声的心里,情感和理智再一次构建起了恢弘的大厦,它甚至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屠声以为自己能够光裸着身体在这世界上行走,作为一个赤条条的人——而不是作为联盟防卫军的少将活着时,时间再一次摧毁了他。

他渺小的情感,渺小的个人意义,在时间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时间拥有无限大的质量,无限的空间,屠声算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地失去了理智,也完全地失去了正常的情绪感知,他只能哭,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屠声的生命值得一哭吗?世界的生命值得一哭吗?就算现在把整个地球炸了,时间还拥有着一整个浩渺的宇宙——他和宇宙一起呼吸着。

时间作为一个宏观的生命,他会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吗?他会像人一样哭笑吗?他看人,是不是就像人看着一粒灰尘?

人会关心一粒灰尘的情绪吗?不会啊。

屠声一边哭一边笑,不断地用左手去擦自己的眼泪,可他的右手仍然握着时寂的手,没有松开。

眼泪流进他的嘴里,舌尖尝到了咸苦的滋味。

时寂凑过来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脸庞,又亲吻了他的眼睛,舔走了泪水。

屠声还是没有推开对方,他听见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大,和楼上屠宇的哭声混在一起,整个海底之下大概已经变成了一个哭声交响乐团。

他能听到自己的哭声,能听到屠宇和虞庆的哭声,而远方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在哭呢?

陆地上跑的、海水里游的、在天上飞的动物们,它们也会难过吗?

屠声越想越觉得荒谬。

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不是神明,更不是远在神明之外的时间。

今天早上时寂说,他知道很多东西都是假的,但是不妨碍时寂对这些东西享受其中,比如爱情。

可屠声是一个会死的人,他被困在时间里。

因为生死对屠声仍然有意义,所以屠声没办法像时寂一样,把那么多的东西都当作没有意义。

他喜欢泥土和大地,喜欢带着腥味的河流,喜欢很多人,感谢很多人,也很感激自己的生命。

屠声以为他对于生命已经足够挚诚,能够让他在将来面对死亡的一天里,对死神说一句:我已了无遗憾。

如果没有时寂的存在……

如果时寂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对方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呢?

他也是真的很喜欢和时寂呆在一起的时光,喜欢时寂房子前的花,喜欢放了黑糖的茶,喜欢拥抱和接吻,喜欢自己的恋人。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屠声感觉到自己的哭声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觉得自己擦泪的手湿透了,指尖还起了皱。

他就像一个婴儿一样,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屠声感觉他被揽进了一个怀抱里,他无力再抬起自己的双手抱住对方,只能靠在对方的怀里。

这让他委屈得要命,于是他任由自己掉进了这样无助的情绪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正在大声质问对方:“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没有给时寂回答的时间,质问的声音就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留下了一点愤怒的余韵,和嘶哑的哭腔混在一起,不成语调。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屠声得到了答案——时寂凑了过来,吻住了他。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冷眼向生死,一骑过红尘。这句话是诗人叶芝的墓志铭,原文是: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 pass by!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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