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话是说得很好听,等真正要干活的时候,就两眼一抓瞎了。

这也是很好理解的。作为一个疑似有点太城市化的人[1],阿诺米斯可能知道五谷是哪五谷,也知道一些经典农作物在历史上的迁移轨迹,但如果要把它们跟菜市场里的实物对应起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在食堂点菜的时候都只会说:阿姨,这个绿色的菜,不对,是左边这个有点黄的绿菜。

阿姨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盘菜,真的很菜……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深知,历史上有很多悲剧,都源自上位者对不懂的事情指手画脚。比如某某在西伯利亚大冻原种玉米,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硬上……所以土壤改良这件事,或许暂时交给鼠人会更好……

阿诺米斯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却看见了令他惊讶的一幕。

夜里来的时候光线昏暗没注意,只知道密米尔的小屋“长”在一棵魔鬼树里。然而伴随着太阳升起,夜晚不曾看清的细节尽数映入眼帘——

密米尔小屋确实长在树里,但那棵树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左半边是漆黑且长满尖刺的魔鬼树,右半边却是叶片闪烁着金色的……不知名巨树(看吧,他的植物学果然很烂)。两半截不同的巨树互相拥抱,像毕加索的抽象画一样融为了一体。

“这是……?”他喃喃自语,模糊的想法一闪而过。

“这是雷击后留下来的。”塞列奴仰望黑金双树,“密米尔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实验。有一次他引来了闪电,将原本生长在这里的蜜珀树劈成了两半,烈火熊熊燃烧,熄灭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半。后来,也许是飞鸟带来魔鬼树的种子,等我再来的时候,就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不对,不是这个。”阿诺米斯紧闭双眼,竭尽全力想抓住那个一闪而逝的想法。

还没等塞列奴询问,魔王便已经冲进屋里,翻箱倒柜寻找起纸笔来。他抓起桌上的笔记本,急得像个阿巴阿巴的鹿首精,“笔!笔!还有墨水!”

“不能用这里的墨水。”塞列奴后脚迈进来提醒道。小屋里的一切都靠『谎言』维持,如果用了屋里的墨水,等谎言终结,记录下来的东西会消失。“用我们自己带的。泰尔,我记得有让你带上墨水。”

小孩睡眼惺忪,捞起背包下意识就往外倒,倒出一个睡得正香的鼠人。吱吱大声抗议,被他捋到一边,从零散的杂物中找到那个银色的小金属瓶。

下一秒墨水瓶便被劈手夺过,泰尔愣愣地看着空了的掌心,那头阿诺米斯却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

“魔鬼树,密珀树,两种树可以融合……那个名词叫什么来着……嫁接!”

“嫁接可以缩短植物的繁育周期……但是怎么做到的……?”

“特么的,我怎么就学了历史这个找不到工作的破玩意儿……”

“冷静,冷静。换个方向想,有哪些植物是应用过嫁接技术的……?”

无数纷乱的画面闪过,魔王眉头紧皱,最终定格在了一个鲜明的场景中——

飞空艇上,大皇子奥古斯都神情严肃端坐在沙发上,他的领巾上别着一枚宝石制作的银杏家徽。

银杏。白果。

最后一枚碎片被拾起,答案呼之欲出。

他想起了白果的那股怪味,味道跟泡了漂白剂似的。当他把白果一粒一粒从粥里挑出来的时候,被人吐槽:人家辛辛苦苦长了几十年才结果,你对得起它们吗?后来又被科普了,在现代技术的加持下,只要把银杏老树的枝条嫁接到幼树躯干上,就能卡bug规避漫长的繁殖周期。

话说回来,就算生长过程很艰难,但白果还是很难吃。

“……也就是说,只要将超过六十年树龄的魔鬼树枝条,嫁接到当前新长出来的魔鬼树躯干上,就有可能缩短结果周期。”

“基于这个前提,又有如下问题:1.到底能缩短多少周期?有没有办法验证?2.当前还剩多少可以提供枝条的成熟魔鬼树?如何找出这些个体?3.魔鬼树的花期和果期是什么时候?必须赶在花期前实施计划,我们的人手够吗?”

“无论如何,空想无用,只有行动起来才能得到答案。”

写完最后一笔,魔王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下就不怕忘记了。

完事了才发现,一左一右探出两个脑袋,塞列奴和泰尔正盯着笔记本看。

完蛋!

写在密米尔的笔记本上了!这算不算破坏文物?

阿诺米斯正尴尬着呢,便听见泰尔天真地问:“陛下,这是什么语言呀?我都没见过这种拼写。”

完蛋加倍!

阿诺米斯强行遏制住了合上笔记本的冲动,那会显得更加可疑。泰尔倒无所谓,可以随便糊弄;但塞列奴也看着呢,要是被这魔族发现什么端倪,那可就要老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看起来也绝不是人类那边的文字。

因为,这是整个世界只有阿诺米斯认识的文字。

“这是我故乡的文字。”阿诺米斯故作轻松。

“那陛下的故乡在哪?”泰尔小朋友简直是催命的恶魔。

别聊了别聊了.jpg

再聊下去真的要炸了……

阿诺米斯心一沉,面露怀念之色,“那是一个历史悠久、古老神秘的地方,有着我所知道的最为灿烂的文明。”反正你们这群魔族蛮子肯定历史不好吧,问就是野史!“但是我已经离开得太久,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这儿,他是真的有点难过的。

这份难过落在塞列奴眼里,却有了不同的意思。

塞列奴一直没有问过阿诺米斯的来历,他觉得这不重要,人类已经多次用行为证明了自己。当初艾萨尔将他捡回来时,也从没有问过他的出身,因此他也会将这份信任延续下去。

然而此刻,塞列奴重新审视种种线索,忽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这个人类的故乡已经被毁灭了。

事实上,在神圣帝国崛起之前,人类的土地上也曾有许多不同的国家,其中甚至有着罕见的对魔族友好的势力。人类的历史或许被纂改,但魔族有着悠久的寿命,活着的个体仍然铭记一切。也就是说,阿诺米斯极有可能来自某个覆灭王朝的遗族。而如今,他的故乡已经被神圣帝国摧毁了。

这就说得通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以人类之躯投向魔族的怀抱。

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塞列奴动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正悄悄生根发芽。

在擅自脑补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事实后,他对魔王有了全新(并且完全错误)的认知。

看着魔族阴晴不定的脸,阿诺米斯又惊又惧,难道对方已经开始怀疑了?

“这不重要。”塞列奴沉声道。然后可能是觉得语气有点重,又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请陛下讲讲发现了什么吧,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阿诺米斯迷惑了。

该怎么说呢……虽然这么说不太尊重……但现在的塞列奴看起来似乎泛着母性的光辉……?

总之没聊爆就是好事,阿诺米斯松了口气,开始简单介绍他的想法。技术细节他也不是很懂,总之就是把树皮削了,两种枝条拼在一起是吧?在具体的操作上,相信这群魔族土著肯定比他这个手残靠谱。

泰尔没听懂,但还是很崇拜:“陛下真的知道好多哦,这也是那个故乡的知识吗?”

阿诺米斯:……特么的,你小子天天就知道背刺我是吧!

塞列奴却是一脸了然,“既然陛下这么说了,我们做就是了。”懂的都懂,您不用解释了,失传已久的古代人类技术是吧,这就安排上。

阿诺米斯:?

鼠人吱吱在他们脚边探头探脑,见已经有了结论,蹭一下从泰尔的裤脚爬上头顶,“能收获更多的果实是很好啦……但是陛下,我们不是来研究梯田的吗?现在不需要了吗?”

“梯田的改良,是一件长期工作。”阿诺米斯这样告诉她,“目前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种子没有、土壤不行,暂时解决不了我们食物短缺的问题。所以短期内,我们专注于嫁接魔鬼树的事。”

这让吱吱更迷惑了,“那等魔鬼树结果了,食物够了,我们不就更不需要梯田了吗?”

“吃的当然是越多越好嘛!”泰尔戳了戳吱吱。

魔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吱吱的提问其实相当典型。千百年来,魔族都靠着这样贫瘠的自然环境存活下来了,人口其实也处在了符合生态平衡的数量级。即便遇上了各种灾害(人类入侵、天灾降临),他们也可以靠着同类相食来度过危机。至少在魔族的观念里,吃掉亲人和朋友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阿诺米斯有不同的想法。

当最基本的主粮产量增加,他们就有余裕推动畜牧业发展,比如饲养更多的菌猪。当畜牧业发展起来,肉食类魔族有了足够的食物来源,就不必猎杀其他魔族。一旦摆脱食物链的诅咒,或许各个族群间就能真正地合作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像奥维尔那样脆弱的孩子,也有机会活下去了。

“先不想那么遥远的事。”阿诺米斯摇摇头,“专注眼前的危机吧。”

他其实还有点犹豫,因为这个看似能救命的嫁接方案,实际上也有很多不确定性。最致命的问题在于,即使能缩短收获周期,也不能保证缩短了多久。也许能赶上今年的周期,也许还需要两三年才能收获。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塞列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无所谓,随便干,干失败了就按照原计划攻打隔壁领地。

……有时候挺羡慕魔族心这么大的。

说干就干,阿诺米斯迅速将计划拆解成可以多线并行的几个部分:

1.请鼠人族群调查统计现有的足龄魔鬼树。

2.简单实践验证嫁接的可行性。

3.搜罗可以培训并执行计划的人手。

然后他的计划就卡在了第一步:数学进制。

鼠人可能对魔王领的每一株植物了如指掌,知道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但是他们无法理解超过六十的数字。之所以是六十,恰恰是因为魔鬼树的繁育周期是六十年,再多的数字他们也用不上。

……唉,死去的记忆忽然攻击魔王。

他本来不想回忆黑鸟那令人眼前一黑的数学水平。没想到这个被他刻意遗忘的事实,竟然像陈年佳酿的屎山代码一样,猝不及防地炸裂了。

见魔王如此头痛,塞列奴提议:“我去做吧。”

泰尔也自告奋勇:“我来!我来!”

姑且不论塞列奴……阿诺米斯瞥了一眼泰尔,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直接跳过泰尔,对塞列奴说:“一个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就算你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完成统计。而且,你还有其他很多事要忙吧?”

“可以用多重投影——”塞列奴还真有办法。

“你不能什么事都自己做。”阿诺米斯斩钉截铁。可能是因为太困了,语气甚至有点强硬。

之前他就这么觉得了,密米尔的笔记更是验证了这一点:塞列奴是头独狼。所谓的独狼,在这里指不愿意跟别人合作,什么事都自己包揽的家伙。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毕竟从小到大身边尽是些不靠谱的奇葩。

想想吧,唯一能作为榜样的前魔王,最擅长的操作是:统统吃掉。唯一能帮得上忙的智者密米尔,种了一百年的田,最后还不声不响卷铺盖跑路了。

活总是会流向能干活的人[2]。作为独狼大包大揽,只能说塞列奴真的很负责……几百岁的他打不过几十岁的勇者,该不会就是因为天天干活没时间锻炼吧……

果然,塞列奴争辩道:“他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吱吱也不安地搓搓手:“对不起,我们太笨哩!”

阿诺米斯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如果他们无法胜任,你就应当把任务拆解为更简单、他们能胜任的小任务。统治者的责任是什么?不是事无巨细地包揽所有事务,而是了解你的领民,安排合适的工作,最大程度地发挥他们的价值。如果做不到,这并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统治者的问题。”

这也是现代管理理论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利用流程化设计,将一个复杂的活拆解为笨蛋也能完成的螺丝钉任务。当然,负面影响也很明显……那就是劳动者更容易被裁员了……

这还是塞列奴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不甚清晰。

这还是头一次,他如此衷心地向魔王请教:“那么,您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阿诺米斯微微一笑。

他把吱吱从泰尔头上抱下来,像抱一只小猫咪似的,“你们现在有办法分辨树龄足够的魔鬼树吗?”

吱吱有些忐忑不安,“可、可以的!每当魔鬼树结果,我们都会用尿液标记这些树,然后每隔几天就更新一下标记。只要一闻,就知道树对不对哩!”

“太好了。你们已经解决了最麻烦的部分。”他本以为还要研究如何取树芯判断树龄,那可就真的赶不上计划了,“接下来的事,对你们而言就更简单了。”

魔王一手抱着吱吱,另一只手拎着泰尔倒空的皮包,走出小屋。在参天的魔鬼树下,他如此跟吱吱讲解:“首先,你们去问鹿首精要一些矿物颜料,要水洗不掉的那种。就黄色吧,注意不要其他颜色。”

然后他蹲下来,捡起一片魔鬼树的树叶,“接下来是重点:每当你们找到一棵成熟的魔鬼树,就在树干上涂上颜料标记,然后捡一片树叶放到背包里。如果包不够,你们就用别的东西装。

“注意,树叶的大小要跟这片一样;同时,已经被涂过颜料的树不能重复操作。”

“最后,把你们收集到的树叶全部带回来给我。”

“好像很简单……”吱吱似懂非懂。

“就是这么简单。去吧,交给你们了。”

“嘚!”

吱吱领命,拖着对她而言太大的背包,雄赳赳气昂昂跑远了。

泰尔:“诶,我的包……”

塞列奴已经惊讶得无以复加,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等他们带树叶回来,计数的部分由我们完成?”这已经极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操作。

“为什么要数?烘干称重啊。”然而,阿诺米斯总是能在早已涟漪荡漾的湖泊中,投下更为惊人的石子,“烘干能保证每片叶子的重量大致相同,我们只要知道一片叶子的重量,还有总重量,就能换算出魔鬼树的数量了。”

塞列奴久久地凝视阿诺米斯。阳光下,魔王微笑着向鼠人讲解任务的模样,是如此的令人头晕目眩。无关力量,无关谋略,他仅仅是站在那里而已,就让人不自觉地想服从他的命令。

阿诺米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怎、怎么了?”

“不,没什么。”塞列奴摇头,“我们快点开始下一步吧。”

阿诺米斯点头,转身回去收拾东西,结果一个趔趄,险些在湿滑的苔藓上跌倒。他尴尬地给自己找补:“这苔藓太滑了……而且我昨晚没睡!”

塞列奴憋笑——

“是,陛下。”

[1]有点太城市化了:捏他自波尔布特的梗

[2]活总是流向能干活的人:俺也不知道出处的网络流行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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