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肢体部件丢失!损伤程度计算中……26.31%……中危判定……”
“自卫反击权限申请……申请驳回……原因:被『肃正协议[1]』监控风险为16.66%……”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阿诺米斯试着移动身体,失败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双手,疼痛也是会消耗体力的,他没力气了。最后他也只是转动了一下脑袋,余光里瞥见法斯特的靴子在慢慢后退,碾在泥土和碎石子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想起法斯特关于星辰和手脚数量的发言,默默闭上眼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法斯特又倒退一步,竟一下跌坐在地。热气蒸腾,寒冰正迅速汽化,连融化这一步都没有就变成了白茫茫的蒸汽。隐隐绰绰的人影浮现在其中,踏着令人畏惧的步伐,一双黄金瞳如雾灯般照亮了白雾。
恐惧攫住了法斯特,令祂牙齿打架,浑身颤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魔族是混沌女神的造物,象征着冲突、变化、永无止境的争端。目前稳定存在的族群,都经过了长期的自然筛选,才能遏制住血脉中流淌的残暴。
但塞列奴是魔族和人类的第一代后裔,也就是说,他是极度不稳定的。
要杀掉他!立刻杀掉他!不然死的就是自己!
在本能的驱使下,法斯特周边激发出无形的领域,所及之处,万物静止。世界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灰白色,树叶不再晃动,虫豸不再低鸣,连逃命的鸟儿也维持着飞翔的姿势坠落。在这绝对零度的地狱,连呼吸都会化作冰尘落地。
然而塞列奴动了。
他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的犬齿,笑声毛骨悚然,像指甲刮擦在木板上。极致的高温盘旋在他身边,寒冰蒸发,岩石融化,空气在电离中闪烁着黑白两色的光芒。伴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脊椎在皮肤下不自然地起伏,染血的骨骼从后背刺出,伸展成一片庞大的骨翼。血管和肌肉迅速填充其上,最后被锋利的黑羽覆盖,遮天蔽日,犹如死亡。
法斯特从没见过……塞列奴也从未展示过……他继承的那一半无人知晓的魔族血统……
炽热的圆环浮现在塞列奴上方,漆黑单翼轻轻扇动,残暴的黄金瞳锁定了法斯特。
等反应过来时,法斯特发现自己已经在逃跑了。祂疯狂拍击着翅膀,疾飞的速度产生了音爆,所过之处如飓风过境,摧枯拉朽般掀翻了参天巨树。视野中的一切都被疾速拖拽成模糊的线条,稀薄的空气几乎无法支持呼吸,但恐惧仍鞭笞着祂加速。
忽然间,祂听到了什么声音。在比音速更快的飞行中,声音?
祂抬起头。太迟了,火焰的流星从天而降,将祂绝望的脸庞映得通红。燃烧着的『末日审判者』犹如神怒,精准地贯穿了祂的后背,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将祂砸向地面。这沉重的撞击使得山岳撼动、岩浆喷发,无数飞龙掀动翅膀飞向远方,阴森黑暗的森林熊熊燃烧起来。
法斯特被钉在深坑中,像被钉在标本架上的蝴蝶,徒劳地挣扎着。燃烧和冻结,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祂身上抗争,但祂的身体仍不可避免地被烧焦,火焰的权能从中央向外扩散。祂发出嗬嗬的气音,竭力撑起身体,握住长枪想把它拔出来,手掌却一碰便碳化焦黑。
下一秒祂便被一脚踩趴回去,伴随着骨骼的粉碎声,呕出大滩大滩的鲜血。
塞列奴俯视这卑微的蝼蚁,他本可以就这么杀死祂,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流淌在血液中的残暴本能完全支配了他,让他像个玩弄猎物的野兽,抓住那坚韧如钢铁的龙翼,缓慢地、快乐地撕裂它。
惨绝人寰的尖叫穿透云霄,湖水泛起鳞片般的波澜。
“放手!你这个肮脏卑贱的东西!不过是个魔族……不过是艾萨尔养的狗……快拿开你的脏手!”
“哥哥!好痛啊!对不起、对不起……快救救我!哥哥!”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没有回答。在那里的不过是个有着人形躯壳的野兽罢了。
在一阵令人胆颤的撕裂声中,塞列奴扯下了法斯特的右翼,高高举起,血淅沥沥地落在他的脸上,被他舔唇啜饮。法斯特颓然倾倒,奄奄一息,眼泪已经被热度蒸干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不会轻易死去的,因为这是一场复仇。
对于野兽而言,没有爱也没有怜悯,只有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
又是一阵剧烈的蒸汽爆裂。法斯特跌跌撞撞冲出白雾,拖着仅剩的半边翅膀,挣扎着从山坡滚落下去。祂仰面向天,胸腔撕裂了一道巨大的伤口,几乎将祂裂成两半,能从裂开处看见森森白骨和跳动的心脏。
一个眨眼间,阴影再度笼罩在上方,燃烧着火焰的长枪呼啸着射落,在祂的耳边爆出耀眼火光。
这一击是故意射偏的。他们都知道。
塞列奴故意放走法斯特,不紧不慢跟在后边,让祂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精疲力竭,跑到鲜血流尽,跑到呼吸断绝。祂忘记了飞翔,屈辱地、绝望地、徒劳地跑向一个不存在的希望。稍慢半步,就被长枪射穿脚踝,然后是膝盖,紧接着是肩膀。
一个踉跄,法斯特再一次栽倒,实在是跑不动了。
但这不就是祂曾经做过的事吗?把蚂蚁的脚一根一根拔下来,让它的残躯在沙子上苟延残喘,然后用透镜聚焦阳光照射,在咯吱咯吱的烧焦声中发出糊味的香气。
只不过现在祂就是那只蚂蚁罢了。
但是法斯特忽然看见了什么,就在不远处,这场追逐战的起点。祂拖着残躯,手指抠进碎石泥土里,挣扎着爬过去,爬到阿诺米斯身边。祂抱起失去双手无法反抗的阿诺米斯,后者刚要挣扎,就听见法斯特小声啜泣:“父亲,救救我……好可怕啊……快救救我……”
眼泪滚烫,落在他的颈窝,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阿诺米斯:……听起来更屑了啊!
死神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碾碎焦黑的树枝,发出死亡邀请般的沙沙声。法斯特一惊,忽然想起来,父亲已经没有了。祂畏惧地呜咽一声,不敢直视那似神明又似野兽的眼睛,惊慌失措地往后挪动了几寸。
然后祂咬咬牙,掐着阿诺米斯的后颈把他提起来,正对着塞列奴。祂两腿打颤,色内厉荏:“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阿诺米斯对这货的屑已经绝望了。
但他没能再思考下去,因为一截手臂从正面贯穿了他的胸膛,又从后背透出,扼住了法斯特的咽喉。他愣愣地低头看着这截手臂,又抬头对上那双陌生的黄金瞳,还有残酷无比的微笑。那双眼睛已经认不出任何人,只是头被本能支配的野兽罢了。
阿诺米斯微微张口,血涌了出来。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只是非常寒冷,即使被火焰包裹也挥之不去的寒冷。
他没有办法呼吸了。
塞列奴随手一甩,二人倒飞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十几圈才停下。阿诺米斯仰躺着,瞳孔中倒映出被烧得火红的天空,身下化开一片血泊。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害怕魔族,因为他太脆弱了,在魔族面前,就像一片柔软的面包,随随便便就能撕成两半。
应该早点逃跑的……他为什么会留下来……
“警报!心脏部件缺失!血压下降!损伤程度计算中……78.23%……高危判定……”
“自卫反击权限申请……申请驳回……原因:被『肃正协议』监控风险为16.66%……”
法斯特再一次发出凄厉的惨叫,塞列奴撕掉了祂另一边的翅膀,血如雨下。阿诺米斯微微偏头,他已经看不清了,只是循着声音的方向茫然地眨眼,世界在无声中燃烧。
奇怪的是,最后他感受的并不是恐惧、懊悔、亦或是绝望。而是……遗憾。
人是被社会关系所定义的。如果不认识任何人,也不再被任何人所认知,那就真正地死去了。在这里的他们都是如此,塞列奴、法斯特、还有阿诺米斯,他们即将全部死于此地。这就是他所遗憾的一切,他为之努力却失败了的一切。
因为,他觉得魔族也应该有活下去的权利。
阿诺米斯的瞳孔扩散了。
“警报!呼吸停止!损伤程度计算中……99.99%……极高危判定……”
“自卫反击权限申请……申请驳回……原因:被『肃正协议』监控风险为16.66%……”
“自卫反击权限申请……申请驳回……驳回……驳回……”
“自卫反击权限申请……申请通过……权能解放:1%”
世界被突兀地按下了暂停键。
塞列奴、法斯特、泼洒的血还有燃烧的火焰,一切都静止了。
“你还好吗?”一个成熟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与之不相称的松弛感。银色长发皎皎如月,轻轻拂在阿诺米斯脸上。“虽然想拉你起来,不过你好像没有手了?……抱歉抱歉,这个笑话有点冷……但是,你应该能自己起来吧?”
阿诺米斯眨了眨眼,愣愣地盯着上方那个神秘的男人。
他们就像镜子中映照出的彼此,只不过神秘人看起来更成熟些。
他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坐起……可惜腹肌不够给力,又倒了下去。他翻了个身,像虫子一样拱了会儿,这才跪坐起来。神秘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幕,红眸中闪过笑意。
“这啥?死前的走马灯环节?”他好像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也许吧。”神秘人说。
“如果是走马灯,我希望能看到点更好的回忆。”阿诺米斯叹息。
“比如说?”神秘人问。
“……”阿诺米斯一噎,“忽然这么问,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神秘人期待了起来。
答案呼之欲出,阿诺米斯信心满满:“艾萨尔!”
神秘人一脸茫然:“那谁?”
阿诺米斯:“……”
他脑补了足足八百字的那什么转世附身小作文,白脑补了。
阿诺米斯:“那你直接告诉我咯。”
神秘人摇摇头,“如果你还不知道,我就不能告诉你。因为祂仍注视着我们。几百年,几千年,一直在寻找我们的踪迹。”他指向上方,空无一物之处,“凡有名之物皆可被杀死。因此,绝不可暴露自己的名字。”
神秘人转头看向战场的中央,阿诺米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塞列奴掐着法斯特的脖子提起来,就像在提一只小鸡,另一侧翅膀也被撕落,狠狠地碾碎在脚下。胜负已分,所以阿诺米斯不再关心战况,反倒是心疼起燃烧的森林。
他们耗费了那么多精力才嫁接好的魔鬼树,一夕之间便付之一炬了……
真是奇怪,他都已经要死了,还在关心这些事。
“哇,这俩小屁孩真能折腾。”神秘人绕着塞列奴和法斯特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像在鉴赏什么石膏雕塑似的。末了,他重新面对阿诺米斯,“如果给你一个许愿的机会,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阿诺米斯十分现实:“我希望一切恢复原样。”
一刻也没有为打架中的两只魔族哀悼,他满脑子都是树!树!其他魔族的命也是命,都指着魔鬼树结果子救命呢!
“恢复原样。”神秘人咀嚼着这个短语,微笑中染上了淡淡的苦涩,“这不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愿望吗?回到那个星辰坠落之前、神明尚未诞生的世界……那就去做吧!”
伴随着神秘人的话语,世界振动了一下,像是摘下了一直以来笼罩着的薄纱,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呈现在阿诺米斯面前。整个世界,闪闪发光——
他看见了精灵。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向他阐述这样的观念:魔法的根源是精灵。说实话,这描述实在是太抽象了。而且好像也没有人真正见到过精灵,都是从某些现象当中推测出它们的存在,就像物理研究中的场和弦。
但如今,阿诺米斯真真正正用肉眼观测到了祂们,那是散布在空气中的无数闪烁发光的微小光粒。他伸出手,气流扰动,光粒四散着飞出去,又重新汇聚成流动的闪光长河。
宛如身处群星之中。
“去吧。”神秘人推了推阿诺米斯的后背,“这一次,要把我们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停滞的时间再一次流动起来。
阿诺米斯躺在废墟上,眸光黯淡,口鼻尽是黏稠的污血,胸前破开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需要心脏和血液。他思考着。
神迹就此降临,血液被重新淬炼净化,如树根般爬上他的身体,逆流回胸膛。闪烁着微光的精灵聚集在心脏的破损处,替代了缺失的组织,重新黏合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砰咚!
阿诺米斯大喘一口气,瞳孔中重新有了光。
还需要双手。他看向近处正在上演的恐怖复仇,还有熊熊燃烧的森林。
更多的精灵汇聚而来,从肩膀处开始编织,延展处一双半透明的、发光的手臂。像漆黑的夜空下,海火[2]变化着梦幻的色彩。他坐起来,低头握了握双手;然后抬起手,像要把塞列奴和法斯特握在掌心似的,对准了他们。
“打架归打架,不要别人的心血付之一炬啊。”他轻声说道,“『真空』。”
飓风围绕着二人旋转起来,空气被极速抽离,形成了半球状的真空,火焰摇曳着熄灭了。魔族至少还遵循着基本的生理规则,被剥夺了空气的他们忽然一滞,动作都变得艰难起来。塞列奴扔下法斯特,迅速巡视四周,怵人的金瞳锁定了阿诺米斯。
倏忽间他消失在原地,再一次出现时已经弹射至阿诺米斯面前,长枪贯出如闪电。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比声音的速度还快,肉眼根本追不上他的动作。阿诺米斯下意识伸手去挡,下一秒便被贯穿了掌心,枪尖刺向他的眼睛。
但这不再是人类柔软而脆弱的手掌。
阿诺米斯握紧枪身,奋力扭转,枪尖擦着他的侧脸飞出去。在惯性的作用下,两人撞在一起滚飞出去,接连翻滚了数十圈才勉强停下。烟尘散去,塞列奴跪在阿诺米斯上方,死死地扼住了他咽喉。
这就是阿诺米斯在等待的机会。
他伸出手,越过那只本该是银色的眼睛,伸向更高的苍穹。无数闪光的冰晶悬浮在他们上方,层层叠叠,绵延数千里,几乎覆盖了整个天空。正午的阳光洋洋洒洒,倾倒在透镜上,比声音更快,比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快——
光柱降临时无声无息,世界淹没在耀眼的纯白之中。
塞列奴晃动了一下,血沿着额角流至银色的眼瞳中,又滴落在阿诺米斯的脸上。
在他身后,被烧尽的漆黑羽翼如尘埃般散去。
“这究竟是……?”他不确定地开口。属于魔族的部分被削弱了,暴虐褪去,理智终于重新占据了上风。
“欢迎回来。”阿诺米斯松了一口气,他可没勇气再来一次了,“我还是比较想念现在的你。”
虽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塞列奴还是下意识让到一边,打算把阿诺米斯拉起来,但是他伸手的动作顿住了。
“您的手……”声线染上了不可抑制的颤抖。
“手?”阿诺米斯低头看了看,这酷炫的发光水母限定皮肤,对这个时代的审美而言是不是太超前了?说实话确实有点羞耻……不过意外地蛮好用的。他握了握拳,抬头时却对上一双痛惜的眼睛。
等等、等等,难道他看不见吗?
伸手在魔族面前晃了晃,阿诺米斯确认了这一点。不知怎的,他忽然笑出了声。也许是因为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塞列奴此时的表情是如此滑稽。于是他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在惊讶的视线中,微笑道——
“也许,你可以分我一双手套。”
[1]肃正协议:捏他自游戏《群星》中的肃正协议,这里指排除一切障碍的意思
[2]海火:微小的荧光生物在海洋中汇聚,像星空一样美丽的画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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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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