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米斯抬头,阳光透过虚幻的右手,照射在他的脸庞上。
自那场声势浩大的浩劫后,神秘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留给他的是一地的烂摊子,还有一肚子的疑问。那到底是谁?肃正协议是什么?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如果不是现在这双手,他很可能会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
而说起这双手——
“是不是有点太灵活了……”
一般来说,人在失去肢体后会有明显的幻肢感、疼痛、或则PTSD,但阿诺米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这双新手过于契合了,他甚至隐隐有种错觉,似乎这才是他本来的双手,一切只是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他把手贴在窗上,稍稍集中注意力,想象着穿透过去的画面。下一秒,流光溢彩的手就这么穿过了玻璃,毫无迟滞地在窗外握拳又松开。先前他也偷偷试了好几次,还不小心把自己卡在墙上拔不出来,幸好没有人看到。
这双手是由精灵构成的,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并且可以自由地在实体和虚幻之间切换。他只能想到两种情况:也许,精灵本身就有这种亦虚亦实的特性;又或者,精灵的实际体积非常小,可以从分子间隙穿过去。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相当的离谱……说到底,精灵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伴随着神秘人的消失,他似乎也失去了对精灵的操控能力,连朦朦胧胧的轮廓都看不大清。即使摆出龟派气功的姿势,对着空气大喝一声“真空”,结果也只是勉强发出了放屁的声音。不然的话,他还惦记着给黑鸟整一片精灵翅膀。算了,勉强不得。
总不能从这跳下去,试试把神秘人再召唤出来吧!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阿诺米斯缩手,不小心又被卡了一下,无语凝噎,用力把自己从窗户上拔下来。他戴上手套,这才转身面对步入议事厅的塞列奴和白鸟。
寥寥三人,议事厅显得无比空旷。也许这里曾经人声鼎沸,昔日荣光赫赫,但眼下就只有三个伤痕累累的臭皮匠。白鸟的骨折还没好,半边羽翼耷拉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难以控制平衡。塞列奴则是有着明显的冻伤,伤疤从衣领下方露出来,一直蔓延到下颌角。
他们对上视线的瞬间,塞列奴立刻垂下眼,避开视线接触。阿诺米斯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发现对方盯着的是……自己的手?
阿诺米斯:……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好鸡婆啊!
他受不了了,率先开口:“屁股大大怎么样了?解冻后,好像一直没什么精神。”
“不必担心,只是低温触发了冬眠的本能。”
“其他的损失呢?”
“战斗中损毁的区域约占领地的1/10,主要是火灾蔓延。”虽然塞列奴对此没有记忆,不过这锅显然是他的,这多少让他的语气有点沮丧。讽刺的是,由于先前被人类摧毁过一次,那一带目前没有族群定居,所以伤亡可以忽略不计。
见话题逐渐偏离重点,白鸟提醒道:“陛下,现在该考虑法斯特的事。”
被吓破了胆的法斯特完全丧失了斗志,现在正被囚禁在地牢里,这下连越狱也不敢了。关于对祂的处理,魔族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拨。激进派认为应该就地处决,以捍卫魔王的威严;保守派则认为激进派太保守了,应该顺势攻进北境,把那里的逆民全部杀光。
“你怎么看?”在这件事上,阿诺米斯决定尊重亲哥的意见。
“全凭陛下的想法。”塞列奴却把问题抛了回去。
就是因为不想掺和才问的……魔族宰个人倒是简单,他这种要跑路的就得思考很多了:如果他在此做出了判决,万一以后有人不满他的处理,找上门算账呢?根据他的观察,塞列奴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实际上还是很在乎亲情的,他好害怕这家伙事后找茬哦。
你们自家人的事请自己解决.jpg
“姑且问一下,在这方面我们有法律吗?”阿诺米斯不抱希望。
塞列奴摇头。怎么可能会有,魔族本来就吃来吃去的,如果有相应的法律,第一个进局子的就是魔王艾萨尔。
“成文法没有,判例法呢?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类似的案例?”
塞列奴迟疑了。上一个造成这么大范围损害的,还是艾萨尔。
“至少有习惯法吧……”阿诺米斯哀嚎,“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
白鸟琢磨出不对劲来,语气柔柔,却带着危险:“陛下,你不会打算……这就这么放过祂吧?”见魔王没有回答,她的言辞激烈起来,“在祂带来了那么多破坏后,还要如此软弱地、无能地、愚蠢地原谅祂?”
“奥维珂拉。”塞列奴轻敲桌子提醒她失态了。
“如果你们无法做出决定,就让我来。”唯独这件事,白鸟无法做出让步,新仇旧恨叠加在一块儿,让她控制不住自己,“让我杀死祂,把祂撕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洒在我们的土地上。”
“你杀不死祂。”塞列奴叹息,“你无法突破祂的权能。”
“那你呢?你什么都不做?难道你还放不下?在发生了那些事之后?”
“……”
阿诺米斯放空了大脑:人们的悲欢各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1]
就在这个瞬间,灵光一闪,福如心至,他做出了甩锅决定:一切留待后人的智慧。
既然怎么整都不合适,那就把锅甩给下一任魔王!反正这个锅他不背!
阿诺米斯清了清嗓子,唤回了他们的注意,当着他们的面摘下手套。不出所料,白鸟在动摇中噤声了。她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只有黑鸟承受了不可能挽回的伤害。没想到他们的陛下失去得更多……
“记得别告诉泰尔。”这就是阿诺米斯想要的效果,他笑笑,戴回手套藏起手,“我能理解你,我们都承受了同样的痛苦,所以听听我的想法吧。”
事实上,存在一个很有趣的沟通小技巧。如果想说服别人,需要展示出恰当的同理心。具体来说有三个步骤:1.肯定对方的情绪;2.解释现在面临的客观情况,让对方明白有些决定是不可抗力;3.陈述自己的观点或者解决方案。
这时候,一般就很容易接受了。
然而,阿诺米斯其实并不知道这些技巧。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
“法斯特当前已经被囚禁,所以我们面临的最大威胁,已经不是祂了。”
“还有其他威胁?”白鸟一愣。
“我们的嫁接计划进度如何?”阿诺米斯问。
塞列奴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答道:“远不及预期。即使没有法斯特的破坏,我们也只能完成一半左右。”这个临时赶出来的计划还是太粗糙了,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对此塞列奴并不担心。“现在北境失去了法斯特,正是进攻的最佳机会,我们会从那里得到足够的补给。”
“不要因为统治者的错误,去惩罚无辜的人。”阿诺米斯认真地看着他。
“那我们的人呢?”白鸟问,“我们也是无辜的,就活该饿死吗?”
“不应该。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点。”在桌子下方,魔王不安地握紧双手,深吸一口气,“我要把一半的亚龙人送去北方冬眠……呃,或者现在应该叫夏眠?等明年春天再让他们回来。为此,需要法斯特的力量。”
满座寂静。
“我仔细算过了,最大的缺口不是主粮,而是肉类。”阿诺米斯一条一条拆开跟他们解释,“主粮的缺口可以通过向北方征税暂时填上,至少能帮助我们度过眼下的两个月。剩下的,我们之后再想办法从别的领地征收。”
“但是,像菌猪这样的肉类来源,从出生到成年的周期,至少也要一年吧?在此期间如果亚龙人吃得太多,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繁殖后代的时候就吃掉,剩下的数量就不足以完成族群的更迭换代。最后的结果就是食物链的底层先被吃光,然后顶层的亚龙人也会失去食物来源。”
“考虑到今年一共新增了20枚龙蛋,如果想让他们都活下来,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只要通过冬眠争取一年时间,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开源节流。
开不了源,那就自然只能节流了。
良久,白鸟喃喃低语:“这太疯狂了……”
塞列奴若有所思,“确实是一种思路。”
“你闭嘴。”白鸟瞪了他一眼,但是隔着面具,威慑效果一般,“你一张嘴,我就知道是替陛下说话。够了,闭嘴听我说。”
她沉思片刻,也在认真思考,然后开启了炮弹似的的质询——
“防御问题怎么解决?我们一下削减了这么多的亚龙人,如何保证领地的安全?”
“事实上,如果攻打北方,留守的亚龙人会更少,战争中损失的人口则会更多。”阿诺米斯冷静指出,“如果采用冬眠方案,至少我们能保留一半战斗力。并且留着法斯特这个人质,也可以试着从北方征兵,填补我们的防御空缺。”
虽然征过来的士兵搞不好会中暑,这个吐槽他留在了心里。
白鸟接受了这个说法,立刻转进下一题:“如何确保冬眠的安全?”
“就我所知,龙裔都是变温动物,而我们领地上的亚龙人是有冬眠习性的。考虑到这次沉睡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要挑选身强力壮的个体去,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安全。”
“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可以这么理解。”
从这里开始,就与魔族的观念相悖了。在极端的情况下,他们更倾向保留强壮的个体作为族群的火种,老弱病残是最先被舍弃的。
但如果这个方案真的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族群,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白鸟咬紧了嘴唇,面具下的脸顽固而倔强,“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为什么要同情弱者?为什么要为了别的领地,冒这么大的风险?”
“如果你认同这样的规律,那么你的愤怒从何而来?”阿诺米斯反问,“法斯特伤害你们,不也是弱肉强食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白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阿诺米斯并不是想驳倒她。
因为生存环境恶劣,选择了弱肉强食的规则;因为懵懂原始的爱,又对这规则感到愤怒。正因为这种矛盾,才让他发自内心地想改变这一切。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建立起能改变这一切的规则。
“我知道你的愤怒,也知道你的痛苦。”阿诺米斯离开座位,来到白鸟身边,“所以,不要让别人也经历这种痛苦。”他伸出手,这次他们能够握手了,“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被那样一双真诚的眼睛注视,白鸟不自觉地撇开视线,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最后,放轻了的声音从面具下边传来,“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如何让法斯特帮助你?”
“总会有办法的。”魔王忽然心虚。
“那就吃掉祂吧。”白鸟语出惊人。
“……啊?” 不是,你们这继承法有点离谱啊,怎么还能靠吃继承的?
“吃掉祂,然后吞噬祂的权能。如此,即使没有法斯特,也能实现你的愿望。”
白鸟从头到脚扫视了魔王几眼,认真建议:“考虑到体型差距,一餐应该是吃不完的,我去找吱吱,让她多做几餐。”
阿诺米斯:……不要啊!我不要做这么重口味的事口牙!
救魔王于水火之中的是塞列奴,他轻轻击掌,“好了,玩笑就开到这里,别再戏弄陛下了。”
白鸟忽然用羽翼掩着面具,银铃般的笑声倾泻而出。太恶趣味了。但是她又轻轻托起陛下的手,问:“会很痛吗?就这样放过祂,没关系吗?”
“并不是要放过祂。”阿诺米斯谨慎地看了塞列奴一眼,“只是,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其他的以后再谈。”
……
塞列奴托着光球,阿诺米斯跟在他身后,沿着地牢的阶梯拾级而下,影子在他们身后拉得很长。冰霜蔓延,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白霜,令阿诺米斯不合时宜地想起忘记关门的冰箱……
“就到这里。”塞列奴在拐角停下脚步。
阿诺米斯不解。
“再往前也许会有危险。您在这里看着就好。”
他近视诶!在这里能看见啥!
魔王努力眯眼聚焦,关押法斯特的牢房太远了,光线黯淡,黑乎乎的一坨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塞列奴不允许他再往前一步,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行。他甚至还在结冰的石砖上划了条线,“绝对不可越这条线,否则会面到此为止。”
阿诺米斯:……你真的好鸡婆啊!
光球靠近牢笼,栅栏的阴影投落在满室的冰棱上。法斯特背对着他们蜷缩在角落,把自己困在冰中,也困在了恐惧中。塞列奴看着祂,昔日骄傲任性的那个孩子,如今已被摧折成一个胆怯破烂的囚犯。如此狼狈,如此可怜,如此……悲哀。
为什么他所在乎的一切,总是转瞬即逝?
“陛下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塞列奴轻声道。
法斯特颤了一下,慢慢转过来,眼里是掩饰不去的畏惧和憎恨。“我没有错。”祂咬紧嘴唇,倔强地盯着塞列奴,眼中微光闪烁,“哪怕一定要按个罪名,也只是因为我没有赢。”
沉默蔓延在他们之间,良久,塞列奴释然了。他与那个一直沉浸在过去中的自己和解了。“也许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的,我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站起来,法斯特,又或者你愿意跪着死。”
阿诺米斯:?
阿诺米斯:我跳剧情了?
闪光的火线从塞列奴的掌心蔓延,乌金长枪鎏着炽热的锋芒,照亮了彼此的脸。只见塞列奴将长枪竖置于胸前,眸光黯淡, “此审判并非基于律法,亦非基于公义,纯粹是出于私怨——”
“下一次,也许我们会成为更好的家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在塞列奴刺出长枪的瞬间,阿诺米斯下意识上前几步,暴露在了光线中。法斯特弯起嘴角,微笑诡异,眼中浮现出十字的光芒——
“找到你了。”祂说。
世界陷入死寂,一切都静止了。
塞列奴与法斯特维持着对峙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蜡像一样融化了。阿诺米斯吓了一跳,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某种幻觉。原因很简单:这两个叼得飞起的家伙怎么可能轻易被干掉,被干掉的只可能是自己这个菜鸡啊!
在他意识到这是幻觉的同时,地牢的墙壁如拼图般碎裂开,一片一片飞向上方。他愣住了,因为随着拼图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过于现代化的摩天大厦,玻璃幕墙倒映着淡蓝色的天空。红灯转绿,十字路口的行人沿着斑马线往来匆匆。他站在十字中央,只觉得喧嚣、拥挤,还有无与伦比的真实。
“这是你的故乡吗?”一双赤着的脚踩在沥青马路上,柔和的女声轻叹,“真奇怪啊,我往来于无数人的记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阿诺米斯猛地回头,恰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那是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少女,淡金色的长发松松散散编成辫子,耳边簪着几朵洁白的百合花。她赤着脚,白色亚麻长裙刚到小腿,洋溢着令人愉悦的青春俏丽。但结合眼下的事态考虑,这画面就说不出的诡异了。
最奇怪的是,她的脸令阿诺米斯想起了诺亚。
少女牵起裙摆,行了个简单的曲身礼,“初次见面,可怜又可悲的魔王。我是『慈爱』的勇者——耶米玛。”
[1]悲欢各不相通:出自鲁迅
#耶米玛是诺亚的妹妹哦,同时也是真正的『慈爱』。至于法斯特,只是个误以为自己是勇者的笨蛋罢了(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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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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