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儿,三哥便被吵醒了,不是人喊,也不是马嘶,是门外小孩子哼着朗朗上口的儿歌童谣。
“从前有个丁老头儿,养了两个儿,三天不吃饭,围到锅边转,买了三跟葱,用了三毛三,买个大冬瓜,用了八毛八,买了两根油条,用了六毛六。”刘三哥听出是个女孩子的童音,不用出去看便知她在地上画小人玩呢。
见窗户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不时传来鸟雀互问早安的啼鸣。可折腾了大半夜,实在是太困了,他想再睡一会儿,便翻身向里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刘庆东可躺不住了,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唱起来,“暴动、暴动!工农打先锋。拿起刀和枪,一同去进攻。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再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暴动、暴动!哪怕白匪凶,拼除一条命,勇敢向前冲!暴动、暴动!跟着**,前仆又后继,革命定成功!”
这是跟谁学的呀?眼下是什么年代?民国!□□疯狂绞杀红军,孩子竟敢大张旗鼓地高唱革命歌曲,不怕招惹是非引来杀身之祸吗?他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披上衣服,下栓开门走出屋子。
就在自己的房门前,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用石子画着图画,地上有一大片已经被涂鸦满了,她正勾勒出七个战士扛着枪向前行进,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八角帽,上面赫然嵌着五角星。
“翠翠,你在画什么呢?”刘庆东和蔼可亲地凑近了,怕唐突言语吓到孩子,弯下腰轻声询问道。
孩子猛得抬头露出惊奇的表情,“你咋个晓得我叫啥子喃?”
“唉,我不光晓得你叫翠翠,还晓得你姓姜,地上画的是红军喽。”刘三哥偏了偏头逗着孩子,“刚才你唱的歌是谁教的呀?蛮好听的嘛。”
“我不认得你,干啥子要告诉陌生人喃?”她警惕地盯着三哥看,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心眼蛮多的,“你咋个啥子都晓得?是跟下场口算命的袁瞎子学的嗦?”
刘庆东心里在想,这歌谣是红军经过镇子时教她的,还是这院子里住有伤员呢?难道西厢楼上的客人便是,他们紧关房门称病不出,还说是下江人,保不齐是养病的红军战士。目前各处关卡被敌人看得死死的,要想追赶上大部队可不易呀,三哥为这些同志捏了一把汗。
“我还晓得你唱的歌是楼上的人教的。”刘庆东试探着问她,以为小孩子经他一诈会全招了。
“才不是!他们没得教我,我是各家听来的。”她瞪着毛嘟嘟的大眼睛否认道,“满娘说,我是哨兵,天不亮我豆起床站岗咾。”
“哦,小哨兵,还挺尽职尽责呢。”刘三哥听出来了,这客栈的确有故事,楼上那七位买卖人极有可能是掉队的红军战士。他不由自主地向西厢楼梯走去,期待着能有人走出房间,与战士们见上一面,告诉他们红军的去向。因为磨西会议只决定了不去西康,转而攻取泸定,至于下一步的行动目标,是到了泸定县城才决定的。如今中央红军要去川西北与四方面军会合,突破芦山、宝兴的川军防线,进而翻越夹金山,同志们可别找错方向啊。
“不许上楼!你是个坏人。”一声断喝吓了三哥一跳,他回头去看院子里只有他和孩子两个,不用说是女孩子在命令他,她手里握着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枪口正对着自己,“坏蛋!再上去一步,我豆开枪咾。”
任凭谁见到这个场面,也得把心提到嗓子眼,若是开枪走火可不是闹着玩的呀,“翠翠!不要把玩具枪对着叔叔,别淘气,要有礼貌。”隔壁的房门一响,漂亮姐扭着腰肢款款地走出来。她胳膊肘上挎着个小皮包,款式时髦,非是这乡村古镇能够买到的,与磨西质朴陈旧的氛围格格不入。
“满娘,你又去教堂做祷告嗦?”小女孩看见女人便笑了,把手枪垂下来拎在手里。
“对呀,我去望弥撒啊,你听,彭神父把晨钟都敲响了。”女人并未停下脚步,冲刘三哥嫣然一笑,迈着碎步急匆匆地出了天井。远处正传来“叮当叮,叮当叮”的悠扬钟声,像在不辞辛劳、无怨无悔地招呼着四面八方的信徒们。
“我想去教堂听汤阿公吹唢呐哟,唉,可我还要站岗放哨噻。”孩子望着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很是无奈地叹着气。
刘庆东蹲下身子去看那把手枪,原来是木头做的,黑油漆刷得可以以假乱真了,离远了看跟真的一样,“原来是假的呀,木头做的不顶用哦。你要去教堂听唢呐,小朋友,教堂唱诗班用的是风琴呀,老百姓家里婚丧嫁娶才用唢呐呢,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哼,假的还怕成哪个样子,我豆取一把真的叫你瞧瞧。”小姑娘耻笑着刘庆东,将玩具手枪揣入怀里,“你不光是坏人,还是莽子,啥也表得,蛮嗯脑!我们勒该的教堂豆是吹唢呐。”翠翠鄙视地一扭脸再不去理他,重新蹲下低着头在地上画着道道。
刘三哥感到很没面子,被个孩子数落得一文不值,他决定自己去教堂看看,怎么就用唢呐不用风琴了,难道这里的天主教被汉化啦?那座教堂他是去过的,可惜当时不是做弥撒的时间,沿着老街一路下去,隐蔽在古屋楼群之间,不要错过那个巷口就好了。
出了客栈,踏着石板路顺坡往下走,天主教堂还用特意去找吗?下场口处中西合璧风格的建筑,明明白白耸立在那里,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十字架尤为醒目,毫无半点遮挡,那些欲与其争锋的高楼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就是伟大领袖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晚上长征途中,曾经住过一夜的教堂喽。
时间尚早,老街上的买卖还没下板开张呢,就在一家挂着“周记天粟花花”的店铺前,站着四个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步枪的地痞流氓。为什么这么说呢?古语讲,面由心生,看这些人穷凶极恶的长相,便猜个**不离十了。
“兵娃娃,我要出去买些小米,做天粟花花。”店门开了一道缝子,一个老人探出半边身子,见他的头上盘了一条白帕子,腰间扎着个大围裙,满脸愁云苦苦哀求着。
“你是去教堂嗦?”
“去教堂干啥子?我又不信教。”
“回切!韩队付有令,闲人不得上街耍。”长着斗鸡眼的瘦子阻拦道。
“才将杨柳咋子过去了嘛?她不是闲人噻。”老头子想要拉上别人为自己争取机会。
斗鸡眼顿时发了脾气,双个眸子恶狠狠地紧盯着对方,似要用交织的目光把人顶进屋去,“死老头子!还跟我强词夺理,你是不是爱看姑尼儿,我把你绑在街当中,让你看个够。”他使劲往外拉扯着老头子,真要对他施暴动粗,“违抗命令就是通匪!这条街戒严了。盘查过往行人,有没有携带药品的,一会儿还要挨家挨户地搜查,捉拿□□的伤员呢。”
“我不去咾!我不上街起哦。你些保安大队咋子不讲道理噻,我周永贵没得通匪,没得藏匿伤员哦。”老头子抓着门板往屋里挣脱着,可毕竟年老体衰,没有当兵的有力气,眼睁睁就要被拽到街上,“不要绑我,我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哈,只是去上场口买些小米,做天粟花花嘛。家里豆剩青稞咾,咋子做花花嘛?没得小米豆没得生意,没得生意豆没得钱赚,没得钱赚叫我咋子活嘛?”
“老总!老总不要生气噻,老汉儿是个犟拐拐,不懂事。当然咾,保安队长有令,哪个敢不听噻。”从铺子里扑出个老婆子,应该是老头子的婆娘,她一把拉住斗鸡眼的胳膊,低声下气地求着情,同时把一大包花花塞给当兵的,“老总,辛苦咾,尝尝我家的花花。老汉儿的仙人是冷边土司酋长,代代相传的手艺。是用小米做的哈,香甜酥脆,嘉庆皇帝吃了豆说安逸。”
那斗鸡眼也不客气,接过去大口地嚼着,吃得口里嘣嘣响,眉开眼笑地夸赞道“要得,要得,安逸慌咾”。三哥昨天买过青稞花花,和爆米花很相似,就是用糖稀把它们粘在一起,他不知道用小米做的味道如何,只感到青稞的甚是好吃。
其余的保安队员也上来抢食,一大包花花瞬间就吃了个精光,老婆子转身又取来两包分给他们。可能是吃美了,一个头上戴着礼帽的家伙奸笑道:“老巴子,你的花花硬是味道不错哟。你要去买小米做花花,要得。但是你要再给我们一人一包噻,要得不?要得!勒该我们说了算,快去快回哦。”老头子回屋拿起布袋,急冲冲地买粮食去了。
“不要慌!没得狗在追你哟。”当兵的在后面喊着,他们发现了迎面站着的刘庆东,“看啥子!看啥子嘛?你给老子过来!你是干啥子的嘛?”
“我是记者,住在街口姜家客栈的,跟他家幺妹杨柳去教堂做弥撒。”刘庆东刚才听店主说杨柳,方知漂亮女人的名字。他察言观色发现这女人与当兵的关系不一般,能在戒严的街道上任意通行,不受任何约束,想必是与这些人的上司有些瓜葛,于是他打定主意如此回答。
“哦,是跟小嫂子一哈来的哟,也是信教的噻。”斗鸡眼上下打量着三哥,态度自然是和和气气,“信教我们支持哈,彭神父那人可是大好人,乐善好施,治病不收钱,我妈的麻风病豆是他给治好的,勒样的人世面上可不多咾。”
“是嘛,彭神父可是大善人,我家娃娃打摆子要死咾,是他给救活的。他说是天主派来的,好端端的法兰西美日子不过,来我们大山里,不娶婆娘,不生娃子,心甘情愿过苦日子,他图个啥子嘛?豆为了做好事,我是想不通呦。”黑礼帽把帽子推上去,百思不解地挠着头。
“豆是,都说是天主派来的,嘿摸久以前,他的哥子在丹巴传教还被打死咾,他也不记仇。”另一个头上也缠着白布条的队员纳闷道,“前些天来的共军说是马克思派来的,马克思和天主是一伙的嗦?那些下江人很仁义噻,对待老百姓可好咾,豆没得见过勒样当兵的。”
“对头。”斗鸡眼若有所思随声附和着,突然回过味来厉声训斥道,“杜大蛮,你的脑壳有毛病噻,共军共产共妻。支队长是归民党员,他说,蒋委员长发下话咾,共军搞赤化,要来抢我们四川人的地盘,你晓得表得?还替人说好话,狗往外头咬噻。”
“我是亲眼所见,没得豁人嘛。”那人还不服气,高声反驳道。
“好咾,你走嘛,不要耽搁了去教堂哦。”看来是冲着杨柳的关系,斗鸡眼痛痛快快地给刘庆东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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