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了。明明已至夏季,新州城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见日光,阴云不断,仿佛老天都觉得大瑞气数将尽。
北边下来的凉风呼呼地吹,仔细去听的话,好似可以听见风里有凄厉的哭声,“呜呜——呜呜”,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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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都在等待前线的消息,等待皇帝的军令,等待大瑞军队快速地凯旋归来。以前大瑞也有兵变,但很快就会被镇压围剿,不会像现在蓖北的叛军那样声势浩大。
果然,大瑞军队无人归来,送去北部战场的士兵却还越来越多。新州城内官府不断在征募壮丁,每日都有武官在抓人上前线。可是,被抓走的不会打仗,懂打仗的要么不会被抓走,要么已经早早地冲上前线,再也回不来了。
仅仅一个月,叛军从北下南,攻占了大瑞朝的五州十六县。
皇庭之内一次又一次的叛军攻占新城的消息传回来,又再传出去,搅得满城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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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日,沈清嵘几乎就没怎么在家中待过。自蓖北兵变的消息第一次传入新州后,从早朝退下,他仍被留在御书房与其他重臣商议对抗叛军的计策。又过几日,他蓬头垢面地回府,简单洗浴后换了身衣袍,再抱了抱林丽,又入宫面圣了。
一整个月过去了,这位沈将军在别人眼中皆是这样,离开数日,再回家半刻,又回宫面圣,而后待上数日,周而复始。
这样一员大将,时常回不了家,或回府时脸色不佳、神色异常,他这些难以被忽略的细微之处都能引人浮想联翩,忧心祸事将至。
于是,军候府内每个人见到沈将军时都在问,旁敲侧击地问,或单刀直入地问,就连聂霓裳也没忍住对他发问——究竟叛军杀到了哪儿?新州会否被攻陷?大瑞还有没有救?
对此,沈清嵘心中觉得十分烦扰,为什么他们从来不问叛军何时被击退?被攻占的州县何时能被夺回?大瑞军队何时能获胜?
只有林丽不问他这些。她只关心他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休息。
临入宫前,沈清嵘推开数日不见的女儿和前来问候的准女婿,只想和林丽再独处了一小阵儿,这自然少不了一些卿卿我我、搂搂抱抱、难舍难分。
沈清嵘在妻子这里寻得片刻安宁之后,再又不舍地纵马离去。
沈丽予和柴英听见了马步声,小跑出来,可惜已经追不上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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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这个做女儿的,当然不愿看见父亲憔悴焦虑的样子,可她更想知道战事如何,叛军南下会否波及其他地方,同时远在外县的外祖父母一家是否会有危险。
而柴英身边没有其他在朝为官的亲友,只认识沈将军。他这位准岳丈在皇城内离战事最近,他当然也想问他许多事。
他更想告诉沈父,如有用上他的地方,他一定会冲上前线,与叛军对抗,与大家共同守护大瑞国土。
柴英和沈丽予听闻蓖北兵变时,半刻也闲不下来,时时关注战局,一同讨论克敌之法。虽然二人都明白,这样的讨论犹如孩童过家家,简直是幼稚又懵懂。然则,二人心系国家大事的心思从来不是做做样子的。
他对女孩道:“如若我可以上前线对抗叛军,你会放心我离去吗?“
沈丽予想起自己的母亲每一次送父亲去打仗时的神情,对柴英道:“放心自然是不可能会放心。可我希望你去。你不用担心我。我虽然身手不及你,但留在这里,护佑家人尚有余力。唉——如果我是男子,可以上战场,我早就拉着你一起去了。”
柴英苦笑着,纵然他明白女孩的志气,但她要是男子的话,这可让他怎么办?
见沈丽予撅着嘴,还在低头沉思,柴英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
无缘由地,柴英始终去不了北边战场。
他作为武官,完全没有收到过入军的命令。他自己又去了几次折冲府,自请北上反叛。但是,这位热血方刚的少年日等夜等,等来的一份又一份入军名单中,一直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沈丽予陪着他等。
他陪着沈丽予等沈父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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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新州停雨了。
天上阴云沉沉,闷雷滚滚,依旧见不到日光,仿佛在憋一场更骇人的风雨。
沈清嵘今日回府了。他黑黄的脸上已经冒出了胡茬子,眼皮耷拉,双目无神,嘴皮发干,头髻里的白丝若隐若现。
这张脸上显露的神色,就像这个人听见了一个绝坏的消息,还必须把这个与他有关的坏消息一一告诉所有关心他的家人。
实际上,军侯府内许多人早就在猜,那位惊慌失措的老皇帝,什么时候会把这个极少吃过败仗的沈将军送上前线。
而就在今日,那个时候到了。
沈清嵘曲着一边腿,跪在游宗面前,承诺不日出征,定不辱命。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必然要离开的。他只是在等,等一个自己必须离开的最晚的时日,等一个最迟才告诉林丽的时日。
然则,林丽早就想到了,只是不问他,不想问到那个时日,不愿去想别离的时刻,一直让回避换来短暂的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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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那天,沈府之内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站在外面,为沈将军送行。
北边战局现在凶险万分。纵然这位所向披靡的大将军脸上毫无惧色,他以前甚至还吃过比这次蓖北之乱更凶险的战事,并从中活下来了,但谁又能料定,下一次,也即是这一次,沈清嵘一定会战胜归来?
沈家两个年纪最小的娘子抱在一处。她们虽然都到了懂事的年纪,但现在仍就哭得梨花带雨,都舍不得慈爱的长辈离开。
王檀也早早地从自己府邸过来了,为小表舅送行。
秦氏病了许久,昨日才下床,竟然今日就要送儿子上前线了。她走一步,顿一步,被搀扶着慢慢地走到沈清嵘的面前,拍了拍儿子肩上的铜甲片,叮嘱了几句,转身之后流下了眼泪。
林丽一夜无眠,原以为与沈清嵘谈好了,聊够了,心定了,可眼下到了真正别离的时刻,她还是没能忍住泪水。
沈清嵘立即下马,走到泪眼盈盈的妻子跟前,抚去她面颊的泪痕,托起她憔悴的脸,道:“别哭。我会给你写信,让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告诉你,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林丽红着眼,望向丈夫,用力地点头。
出兵的吉时已到,城外点将台边的马皮大鼓已被敲响,沈清嵘不得不出发了。
他紧紧地抱了一下林丽,随即干脆地上马,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他的家人,离开了他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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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后面为将军送行的家仆们,其中有几个又在交头接耳,比如将军与林氏恩爱缠绵,比如聂氏毫无血性的冷漠,比如好久不见、不知在家中干些什么的王郎,比如未曾出现为准岳丈送行的柴英。
他们瞥了眼前排的沈丽予,正依偎在她母亲的怀中,哭得十分厉害。
沈娘子那位柴小郎君在哪里?怎么今日没有过来为准岳丈送行?
柴英此刻是站在点将台前。
见到沈将军身后浩浩荡荡的几万大军向城外行来,此刻他心中想到的,更多是跟随沈将军一同上战场。他不愿做一个留守后方的人,干等发回的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和他的女孩一样,身为大瑞的子民,他和她的心中不是只装着小儿女的绵绵情意,还有为国为民的大义,还有英勇抗敌的壮志。
柴英策马上前,跟在沈将军的马旁,想请求他带上自己。
沈清嵘后排的将官们认出了柴英,便没有上前阻止。
沈清嵘默默地听着马旁这少年说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跟着父亲上战场的时候,也是行在马侧,和这小子一样坦荡荡地对长辈说了差不多的胡话。
如他不是在战场上见多了流血流泪,见多了刀剑无眼无情,见多了将士们就算再英勇也还是被锋利的刀刃吓得自缢,现在他也许会被柴英的肺腑之言打动,答应让他跟着自己上前线。
沈清嵘道:“回去吧。回去陪在你的家人身边。回去陪在丽予身边。”他扭过头,对柴英道:“现在,对你而言,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柴英道:“沈将军,你让我跟着去吧!我和丽予说好的,我们都不愿做一个等别人保护自己的人。您让我跟着去吧!”
沈清嵘往后瞥了眼,他的将官们就立刻驱马上前,将柴英围住,止住了这个心焦的年轻人。
大军不断前进,最后所有人都消失在柴英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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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战事不断,皇城内却喜事连连。
城内大大小小的青石街上,时常是这边点着红红的挂鞭办婚事,那边官兵呼呼喝喝地闯入民宅抓壮丁。鲜红的挂鞭碎屑淹没了惨白的碎瓷片。笑声与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又淹没在看热闹的人声中。
太师府亦在办婚事。
王檀和沈丽予赴宴时,发现宋玉栀与郭晚禾的宴席之上,比起玉栀的兄长阿姊们的婚仪上来的人,宾客少了大半。
在郭府的短廊下,身披红外袍的郭晚禾正对着王檀和其他一些到场祝贺的人叨叨絮絮,不曾想今日婚宴会办得如此冷清,讲自己很后悔答应太师,没能给宋玉栀一个真正热闹的、喜庆的婚仪。
王檀对此颇有些无语,心想,婚仪之上,新娘子一般就走走过场,全部的热闹、喜庆再如何,她们都是看不见的。这郭晚禾为什么要说出这些没用的话?
恰好,宋玉栀对提前举办婚仪无甚想法,不过是早与晚会发生的事情罢了。
她的心意去了别处,正问沈丽予这些日子有没有收到沈将军的家书。
沈丽予道:“除了最初的一二封信,之后父亲的回信就断了,我们更无法再将家书送到前线去。现在除了皇帝陛下,好像谁都无法再真正知道北边的战局如何,究竟攻占了几州,又夺回了几州。”
宋玉栀顶着满头的金红簪钗,抬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父亲也不告诉我们任何事。他经常不能回府,进了皇宫就好长时间不出来,不知和陛下在商议什么。”
皇帝陛下在想什么呢?
她的太师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呢?
这样急匆匆地为她和郭郎举行婚仪,意欲为何呢?
沈丽予却忽然问她,道:“玉栀,晚禾的老家在哪里,你知道吗?”
“嗯?老家?好像在南边,比你外祖父母家的楮敦更远一些,但也在易河边上。怎么啦?”宋玉栀抬头回答,头上的簪钗坠子要摇来摆去。
沈丽予道:“今日我进太师府的时候,在偏院看见一些家仆在收拾东西,你母亲最近要去哪里吗?”
宋玉栀很快反应过来了,道:“你——你怀疑——陛下要弃城?新州守不住了?”
沈丽予小声叹气,强挤出笑容,安慰道:“唉,我为什么要和你个新娘子说这些?都是我胡想的。我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想着许多没用的。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就安心出嫁吧。”
她见玉栀眉心皱得花钿都花了,让阿温给她补补妆容,又对玉栀开玩笑道:“诶,我进来时,看见晚禾了。你小时候总说,万一将来的郎婿面丑似妖怪的话,你就不活了。我看见现在啊,你可以放心啦!”
宋玉栀笑了,但脸上还在修妆,不敢笑得大声。
一时,屋内气氛微妙。
除了轻轻在为新娘补妆的阿温,另外二人心里皆是各有自己不能说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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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郭大婚一个月后,沈丽予便听闻玉栀怀了身孕的消息。
而她激动之余,准备去郭府找老友的时候,军侯府外却跑来了一个士兵传信,说沈清嵘将军在北边淇州战场上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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