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时机

那些黑衣刺客出手,刀刀为致命,绝无手下留情。握瑜习武多年,懂得如何避免伤及要害,保留实力。而罗布只是懂些皮毛功夫,挡便是硬挡,伤便是真伤,是三人之中上的伤情最重的。

李郎中在清风堂忙进忙出,为罗布处理伤口,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才轮到刍荛。

客房没了,账房待着怀瑾和严清,李郎中只得去乐室为刍荛治伤,沈丽予在一旁盯着,帮不上忙,只能为老迈的李郎中递递东西。

李郎中行医多年,见多识广,自认什么伤情都见过,但仍是在脱下刍荛上身衣袍时,被眼前触目惊心的连片旧伤痕吓得目瞪口呆。

如此反应的,当然还有沈丽予。

刍荛本不希望女孩看见自己这幅样子的,可自己受了伤,实在推不走她去屋外等候,只能在女孩面前露出了自己曾无法接受、最为不堪的样子。

李郎中道:“这位郎君——”

刍荛道:“老者您好,请叫我刍荛便好。”

李郎中道:“您手臂上的伤并不严重,加之你身健体强,定能恢复得比常人更快。”

刍荛见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清洗剑伤,道:“这剑口有毒吗?您能否从伤口上看得出?”

李郎中道:“应是没有毒的,若你不放心,可再观察多几日自己的身子情况,有任何不适,随时来见我便好。”

刍荛道:“好,谢——”

话音未落,李郎中插道:“如你不介意,能否告诉我,身上这大片的伤是怎样治好的?”

刍荛看了老者背后的沈丽予一眼,应道:“此伤已无大碍,您为何想要知道呢?”

李郎中道:“医家学问,博大情深,常学常新。我从未见过伤得如此重又能恢复得如此好的病者,想问问郎君,为你治病的是何人?你这伤治了多久?如何治?你养了多久?”

老者一连串的提问,越发地激动,缠绕布带的手劲都变大了,扯得刍荛顿时皱眉,轻嘶一声。

李郎中道:“年轻人,你还好吧?抱歉啊。”

刍荛道:“无妨,无妨,改日我将治好我的方法写在纸上,亲自给您送去可好?今日遭人刺杀,还受了伤,现在太过疲乏了,急切地想要躺下休息。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李郎中听见“刺杀”二字,霎时又是一惊,回头看了看沈丽予,不再多说什么。

那一老一少,客气了一番,李郎中便被怀瑾送回了家中。

刍荛重新穿好衣袍,问道:“为何你不怕见到这郎中?”

沈丽予收拾着乐室的血布和地上的血迹,道:“有一次我发了几日的热病,难以退热,已经变得神志不清,严清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找来了李郎中。老人家虽认出了我,却没有告诉任何人,于是往后常来为我开药、看诊了。”

刍荛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一旁坐下,接过她手中的扫帚,继续清扫与收拾。“我给你做的药汤,要继续喝的。”

“你消失的这些年,难道连药理也懂了吗?”沈丽予话中有话,不紧不慢地擦掉手上的血迹。

刍荛顿了顿,继续挥动左手上的扫帚。“懂一些。你的是心症,药方以安神为主,那些药汤虽无法药到病除,但能压制一阵儿,让你好好休息。”

她心中的气,怎会轻易地抹掉?他不怕沈丽予说气话,只怕她的沉默,只怕她的冷漠。

等他清扫干净后,打湿了一条绢帕,为坐在那里固执地抠着手背的沈丽予,轻柔地、一点点地擦去上面干透得弄不干净的血渍。

刍荛曲着半边腿,半跪在她脚边,认真地给她擦手,见状,沈丽予空出来的半边手一下抓住刍荛的下巴,将他整张脸抬起来,对着自己。

那一瞬,在他的眼中,沈丽予看见了许多情绪,更多的是惊惧,怕她忽然的动作,就此要揭开了他面具下最痛的伤疤。

他身上的伤,脸上隐隐约约露出的伤痕,就是他避之不见的原因吗?

可她真的不在意他的伤啊。

她只想他活着回来,回到自己身边,再也不要离开。

可那已经是以前的想法了。

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太过危险了,今夜的事便是最好的例证。如今她身边最好一个人都没有,谁都不要在她身边待着,谁都不要与她再生关联,就让她独自一人去面对这所有。

沈丽予松开手,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握瑜被送回去休养,怀瑾则一直守在刘絮与罗布夫妻身边,寸步不离。

一下少去大半人力,本该让清风堂暂停开门迎客,让乐师停工,但沈丽予说,乐坊照常经营,才不会引来怀疑,让人知晓她们与清风堂的真正关系。

于是,严清拉来了林杰,逼着这弟弟一起管事,快些成长,好独当一面,别让沈丽予两头忙得再坏了身体。

林杰总想掺和表姊翻案的事,却始终见不着沈丽予。严清阿姊的嘴特别紧,从她身上更别想问出表姊的下落了。

事实上,沈丽予也就遇刺之事过后的第二日来过乐坊,安排了一些事就走了。

怀瑾在担心她的行踪与安危。

反而这一次,严清知道得多,没他那么担心,毕竟沈丽予被那身手尚佳的刍荛护着,一同去了一位官大人家中,来请走她的人身着红袖黑衣,神情严肃,就是那晚为他们抵御刺杀的护卫。

·

马车走了很远,来到一所久无人居的宅院前。

沈丽予下车之后,环顾四周,只见连片的山丘,辨别不了方向。

宅院之外被更多的黑衣护卫包围着,守卫深严,里面不知是怎样的人物。

沈丽予听那些黑衣护卫说,是一位姓雷的大人要见她,道是能助她一臂之力,全盘计划还需当面再说。

沈丽予想来想去,现下这个朝廷里,姓雷的大人,还能用得上身手这么好的护卫,还能是谁?只能是当朝太子的老师,雷钺雷太傅。

若不是那护卫还拿出了林家的信物,沈丽予绝不会上那辆马车。

刍荛执意要和沈丽予过来,单匹马一路紧随,却在即将入正堂时,被护卫拦住。“大人吩咐,只让沈娘子一人进去。”

她正要迈步,被刍荛抓住了手臂。

沈丽予道:“我一人进去,你莫再跟了。”

刍荛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在里面有任何动静,定要告——”

“不会有任何动静的——”长长的台阶之上,走出来一位男子,峨冠博带,器宇不凡。黑发间缀白丝,看似已有些年纪,语调柔缓悦耳,嗓音却很洪亮,俯视着台阶之下的年轻人,道:“我只和沈娘子说些要紧的话,说完你们就可以走了。”

沈丽予一步步跨上台阶,中途却不小心踩到了裙脚,绊了一下,脸差些就这样砸在了台阶边沿。这一绊,她原就悬着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两手撑在地上,重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襦裙上的灰,走入眼前黑漆漆的前堂。

走进去之后,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明亮。这正堂虽大,却没有任何摆设,只正中刚好放一张桌,两张椅,一壶热茶,两只茶杯。

见她坐下,雷钺微笑着,举起茶壶,为她面前的茶杯倒茶。流水的声音清澈响亮,倒得奇慢,仿佛那只茶杯里有一个无底洞。

沈丽予听那连续不断的声音,心中变得焦躁起来,双手扶着茶壶,往前轻推了推,趁茶杯没有溢出茶水之前,止住了这一出先发制人的对手戏。

雷钺道:“这点儿就受不住了吗?届时到了陛下面前,岂不是吓得畏畏缩缩,说不了话?”

沈丽予摸了摸热烫的杯沿,道:“走了这么远,就差这最后一步,最后一脚,不会受不住的。我只是舍不得这口峨眉毛峰,就在这灰尘漫天的地方被品尝、被浪费。”

雷钺道:“这是我家的祖屋,人都没了,就此荒废多年。我时常回来看看,只是不爱打扫。”

两人沉默了一阵儿。沈丽予先开口,道:“您把我找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看这宅院吧?”

雷钺道:“你可猜一猜,这间宅院因何空了?”

沈丽予环顾四周,道:“大人的家事,我怎可置喙?还请您直说吧。”

雷钺道:“雷家祖上曾是皇室外戚,官至正二品,显赫一时。只是——到了某一辈,想歪了,当着彼时皇帝的面辱骂先帝不作为。其实不过是骂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由此雷家数十载基业便顷刻覆灭。这间大宅,也就荒废了。”

沈丽予不知此话何意,是何走向,没有反应,只是沉默。

雷钺道:“——不过,我家的情况,和林家的不同。”

沈丽予抬眼,道:“自然不同,林家是被污蔑的,是被冤枉的。”

雷钺轻笑几声,语气有些轻蔑,似乎是故意引人不快,道:“你如何能证明林家没有谋逆?”

沈丽予正想开口辩驳,雷钺掐住她的话头,道:“你或许要说,林家心善,林家忠义,这类的话,就是楮敦再来一二百人,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你可想过,也许你外祖父母伪装得极好,拿邓行之当替罪羊呢?也许邓行之是奉你外祖父母之命行事呢?你如何确信林家没有犯事?”

沈丽予道:“我当然知道真相不是凭我的一面之词去辩证,可我找到了人证与物证,陛下听完以后自会有他的决断。”

雷钺嗤道:”陛下?你在市井乡野传放出去的话本,你以为只是在说赵衷,在说聂氏吗?可有想过聂氏本属外戚,你想打她的脸,几乎就等于在打陛下的脸!你这条路,走得好,是生路,走不好,就是死路!”

沈丽予道:“死路也是路,我不畏死。”

雷钺道:“你原就不需要走这条死路!按法例,当地冤案集齐证据,交还上级州府审理即可,平反后亦有榜示能昭告天下,林家可以重获清白,你是他们最后一点血脉,更不用再把命搭进去!”

沈丽予越来越激动,脖颈上青筋暴起。往事历历在目,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亲人、刑台洒落的鲜血、衣袍大片的血污……她紧握拳头,用力锤着布满灰尘的木桌,道:“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这样平反得来的公道!林家搭进去十八条人命!全因一场阴谋,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十八条人命死在我眼前!换做是您,看着自己的亲人全都死在自己面前,您会如何?如今我就要将事情闹大,就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赵衷和聂霓裳为了一己私利所做下的恶事!”

雷钺抿了一口茶,道:“可对陛下而言,百姓的清白,比不上皇家的脸面和威严。”

沈丽予忽地笑出了声,面容却又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道:“就为了这与我无关的皇家脸面和威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外祖父母一家人,我要捂着我的嘴,只能小声哭,不能大声说,还要竭力向别人证明我家的清白。我要向污蔑我家的官府来证明他们的清白,这是什么道理?乱世求存,水深火热,为何我们还要为那制造乱世的大瑞皇室顾及脸面和威严?”

雷钺道:“你难道不为你的朋友着想吗?你并不只有你一人!”

沈丽予霎时敛了怒气,道:“我没有朋友!他们都是我付了工钱请来的帮手罢了,与我无关,与林家的事无关。”

雷钺道:“连我都知道你身边有哪些人。陛下想查清你,你的那些朋友都会被卷入其中。”

“您不说,便不会查到。”沈丽予直直地瞪向他,道:“您之所以知道我身边所有人,难道不是因为隐匿了行踪,一直留心我家的事吗?你如此帮我,难道就不怕陛下查到了吗?且话说回来,您为何要帮我?”

“——因为一袋钱,因为一本书。”雷钺凌厉的目光骤然变得柔和,短暂地陷入了往事,又快速地抽离出来,道:“总之,林家于我有恩。为林家平反之事,我定会助你!”

沈丽予道:“林家恰好帮了您,您又恰好当了太傅,还恰好说要助我翻案。如此多的巧合,换做您是我,您会相信吗?”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他帮了我,我再帮你,你才能帮他。信不信由你。”雷钺将杯中的茶饮尽,道:“今日把你找来,除了寻得一些力证交予你,更想看看你这个年轻人究竟有几成把握,决心多大。时机已至,等到了闲云殿,你要应付的,会比今日我问你的,难上百倍千倍。”

不管她信不信,不管有多难,沈丽予只会毫无犹疑地踏上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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