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湿土灌满鼻腔时,林砚辞以为自己会像那些被压碎的枯骨一样,在这片无名荒冢里烂成浆水。
指节抠进冻土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把他抱在膝头,用温热的手掌覆盖住他的眼睛。
“阿辞记住,”父亲的声音带着北境风沙磨出的粗粝,“眼盲不是看不见,是要让心替你看。”
此刻心脏正撞得胸腔发痛,像要替他撕开这三尺厚的泥层。
指甲缝里嵌进尖锐的石屑,血珠渗出来,混着黑褐色的泥浆往下淌。他不知道自己刨了多久,只听见头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还有……某种金属碰撞的轻响,像极了他幼时挂在腰间的银铃。
“咳——”
一口浊气冲破喉咙,带着腥甜的铁锈味。林砚辞猛地仰头,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露出一双蒙着灰蒙蒙的眼睛。他看不见天光,却能感觉到那道骤然倾泻下来的光线,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下意识偏过头。
“将军,这儿有动静!”
陌生的声线里裹着军营特有的肃杀,林砚辞的指尖瞬间蜷缩。他认得这种声音,三日前闯入林府的那些人,喉咙里也藏着同样的冷硬。
林家满门本是忠良,却被冠以谋逆重罪,一夜之间沦为蒙冤的罪臣,三百七十余口的性命,都断送在这种冰冷的声线里。
马蹄声停在距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道阴影压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听觉却在这时变得异常敏锐——能分辨出对方靴底碾过碎石的节奏,能捕捉到甲胄摩擦时细微的金属震颤,甚至能听出那人腰间佩剑的重量,大约七斤有余
“活的?”
这声音比刚才那道低沉些,尾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上扬,像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林砚辞的脊背绷得更紧,指尖摸到一块尖锐的碎瓷片,是从哪个殉葬品上摔下来的,边缘还沾着暗红的痕迹。
他做好了再次被按进泥土的准备,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那只手很热,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等等。”
林砚辞的呼吸滞了半秒。
那人的指尖似乎在他领口摸索着什么,片刻后,一股外力扯开了他浸透污泥的衣襟。冰凉的空气灌进来时,他听见对方极轻地“咦”了一声。
“将军,这玉佩……”
“闭嘴。”
低沉的声线陡然冷了几分。林砚辞感觉到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松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拂过他颈间。
那块伴随他十七年的暖玉被人从泥里挖出来,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那是林家独有的云纹,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辞”字。这玉佩,本是家族清白的象征之一,如今却成了可能暴露他身份的隐患。
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能听出那人骤然变缓的呼吸。
“带回去。”
简短的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林砚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粗暴地拽了起来。双腿早已麻木,他踉跄着往前栽,额头险些撞上对方的甲胄。
“站稳。”
又是那个声音,近在咫尺。林砚辞猛地顿住,灰蒙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愠怒。他不需要扶持,就像过去十七年里,他从不需旁人怜悯他看不见的眼睛,更不需要谁来可怜林家这桩天大的冤案。
他凭着记忆里的方位,往远离那道阴影的方向挪了半步,脊背挺得笔直。泥浆顺着他破烂的衣袖往下滴,在干涸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将军,这荒郊野岭的……”
“按军规,收殓阵亡将士遗骸。”那人打断下属的话,声音里听不出破绽,“此人尚有气息,带回营中医治。”
林砚辞的指尖微微一颤。
有人递来一件带着汗味的披风,胡乱裹在他身上。
林砚辞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把自己架上一匹马。马背颠簸着穿过荒冢,他听见风里夹杂着远处军营的号角声,还有……那枚被取走的玉佩,正随着骑马人的动作,在甲胄上轻轻碰撞。
“将军,您看他这眼睛……”
“瞎的。”
回答简洁得近乎冷漠。林砚辞的睫毛颤了颤,灰蒙蒙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他从小就看不见,这双眼睛于他,不过是摆设。
马队行进的速度渐渐快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林砚辞把脸埋在披风里,试图忽略浑身骨头碎裂般的疼。他在心里默数着马蹄声,一遍又一遍描摹那块玉佩的模样。
那是母亲亲手为他系上的,她说:“阿辞,等你及冠,娘就把另一半玉佩交给你未来的……”
未来的什么,他没听清。此刻那半块暖玉正躺在别人的掌心,而那个人,似乎认出了它。
林砚辞忽然抬起头,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开口。他的嗓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冷:“敢问……阁下是?”
前面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那道低沉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沈星遥。”
沈星遥。十六岁成为将军,是最年轻的将军。
林砚辞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披风里。马蹄踏过石板路的声音变得清晰,他数到第一百二十七下时,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军营到了。
沈星遥翻身下马,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这一次,林砚辞没有挣扎。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尤其是那双蒙着灰蒙蒙的眼睛上,停留了很久。
“带他去军医帐。”沈星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别让他死了。”
有人应了声是,架着林砚辞往营地深处走。经过沈星遥身边时,林砚辞的指尖无意中扫过对方的腰侧,触到两个坚硬的物件——一个他的玉佩,一个是一块小巧的木雕,形状像只小马,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他的脚步顿了半秒。
沈星遥似乎察觉到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侧,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走吧。”他对着架着林砚辞的士兵抬了抬下巴,目光却落在林砚辞那只垂着的手上,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砚辞被拖进了弥漫着草药味的帐篷。他听见军医粗声大气地吩咐着什么,感觉到有人在脱他的衣服,冰冷的布巾擦过伤口时,疼得他指尖蜷缩。
意识模糊的前一刻,他听见帐外传来沈星遥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布帘,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查一下,北境来的那批军械,是不是真的刻了龙纹。”
龙纹。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林砚辞的脑海。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父亲出事前,最后一次摸他的头时,说的就是这两个字,那或许是洗清家族冤屈的关键线索。
“阿辞,记住龙纹……”
后面的话,被冲天的火光吞噬了。
军医的手按在他的伤处,疼得他闷哼一声。林砚辞闭上眼,灰蒙蒙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东西,却在黑暗中,清晰地刻下了沈星遥这个名字,和那块藏在对方腰间的——小马木雕。
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救他,又为什么会认得林家的玉佩。
但他知道,从自己爬出那片血泥的瞬间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而沈星遥这个名字,会像一根线,把他和那些被掩埋的、关乎林家冤屈的真相,重新缠在一起。
帐外的风卷着雪粒子吹过,林砚辞在彻骨的寒冷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扎着小男孩,把一块温热的小马木雕塞进他手里。
“阿辞别怕,”那孩子的声音像含着糖,“等我当了将军,就带你去北境看星星。”
那时的风,好像也带着雪的味道。
甲胄∶即指整套的 盔甲,是古代战争中士兵的重要装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泥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