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盲医

帐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帆布上,混着远处军营巡逻的甲叶碰撞声,织成一张沉闷的网。沈星遥解开最后一道绷带,指尖触到林砚辞后颈尚未愈合的伤口时,对方肩头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忍着。”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将草药膏均匀抹在掌心焐热,再覆上那片狰狞的疤痕。

腐肉已经刮净,露出的红肉在油灯下泛着脆弱的粉色,是这具几乎被泥泞与血污浸透的身体里,少有的鲜活痕迹。

林砚辞始终没说话。自被从那活埋坑里拖出来,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发声的力气,只剩一双被素白绸缎蒙住的眼,安静地对着帐顶的横梁。绸缎边缘沾了些未洗净的泥点,衬得他露在外面的下颌线愈发苍白,像块被雨水泡得快要透了的玉。

沈星遥放下药罐,指尖无意扫过对方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很瘦,指节却分明,此刻正紧紧蜷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这是他从坑底爬出来时攥着的姿势,仿佛手里还握着什么不愿松开的东西。

“林家满门三百七十二口,”沈星遥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刚好能盖过帐外的雨声,“三天前午时,以通敌叛国罪,斩于西市。”

林砚辞的身体猛地绷紧,喉结在苍白的颈间滚了一下,却依旧没发出声音。只有那蒙眼的绸缎微微动了动,像是底下的睫毛在剧烈颤抖。

沈星遥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从怀中摸出块玉佩,轻轻放在矮几上。玉佩是上好的暖玉,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边角处有个极小的“砚”字,正是在昨天在坑边从林砚辞怀里的那块。

“认得这个?”他问,指尖叩了叩玉佩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帐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林砚辞的呼吸很乱,像被惊起的鸟,撞得胸腔起伏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偏过头,蒙眼布对着沈星遥的方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放我走。”

“去哪?”沈星遥拿起玉佩,指尖摩挲着那个“砚”字,“回林家废墟?还是去找那些把你扔进坑里的人?”

林砚辞的手猛地抬起,像是要去夺那玉佩,却在半空中被沈星遥攥住了手腕。他的力气极大,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轻易就制住了对方细瘦的手腕。

“放开。”林砚辞终于有了情绪波动,声音里淬着冰碴。

沈星遥没放,反而微微用力,将他的手按回被褥上。“你的伤至少要养半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这半个月,你得留在我这。”

林砚辞猛地抽回手,动作太大牵扯到后背的伤,闷哼一声。他侧过身背对着沈星遥,长发散落在肩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一截绷紧的后颈。

“我不需要。”他说,声音轻得像要被雨声卷走。

沈星遥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药箱。铜制的药碾子被他转得咯吱响,在这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你以为我愿意留你?”他忽然笑了一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只是你这身子骨,出去走三步就得栽倒。到时候被野狗拖走,我还得派人去收尸——嫌麻烦。”

这话够刻薄,却奇异地让林砚辞的背影放松了些。

沈星遥将药箱盖好,起身时瞥见对方露在被褥外的脚踝。那里有道新鲜的划伤,还在渗血,想必是从坑底爬出来时被碎石划破的。他顿了顿,转身从行军袋里翻出块干净的布条,蹲下身去

“别碰我。”林砚辞的声音带着戒备。

沈星遥没理他,直接握住那只脚踝。骨瘦如柴,能清晰摸到皮下的筋络。他低头用布条仔细缠好伤口,动作竟比上药时轻柔了些。“你爹娘的尸身,我让人收了。”他忽然说,视线落在对方蒙眼的绸缎上,“暂时停在城西义庄,没入乱葬岗。”

林砚辞的身体彻底僵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问:“……为什么?”

沈星遥缠好最后一个结,松开手时指尖有意无意蹭过对方的脚踝。那里的皮肤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看在……”他顿了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只淡淡道,“看在你还活着的份上。”

帐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沈星遥站起身,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盖在林砚辞身上。袍子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气息,是淡淡的皂角混着硝烟的味道,不算好闻,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我去前帐处理军务,”他说,“桌上有粥,凉了就让亲兵热。”

林砚辞依旧背对着他,没应声。

沈星遥走到帐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晨光从帐帘缝隙里钻进来,刚好落在林砚辞蒙眼的绸缎上,将那片素白染成淡淡的金。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京郊别院,那个总爱披着长发坐在廊下听风的小公子,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被蒙起来,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

“林砚辞,”沈星遥的声音轻了些,“活着,比什么都强。”

帐内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帐帘的声音,带着雨后的湿意,卷走了帐内最后一丝沉闷。

沈星遥掀帘出去,帐门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

林砚辞在帐内静躺了许久,直到确认帐外再无脚步声,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盖在身上的外袍。粗糙的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

他将脸埋进袍子里,蒙眼的绸缎被泪水浸得透湿,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混着渐歇的雨声,在空旷的帐内低低回荡。

矮几上的玉佩还在,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那是母亲亲手为他系上的。

可现在,林家没了,连那块本该见证锦绣前程的玉佩,都成了沾满血污的遗物。

林砚辞慢慢蜷起身子,将沈星遥的外袍裹得更紧了些。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救他,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他知道,沈星遥说对了——他得活着。

哪怕像条阴沟里的狗,也要活着。

林砚辞闭上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睁开眼时,那蒙眼的绸缎下,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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