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筵清醒过来时，冰凉的液体正顺着右胳膊缓缓进入身体。他眨眨眼，艰难地侧头，看到周锦锦正支着摇摇欲坠的脑袋打瞌睡。
他偏向另一侧，使劲儿转着眼珠，入目是冰冷的白墙，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载着乔茉的车子越来越远，像有人拿走了他的肋骨般疼。
真疼。他又闭上了眼睛。
“别装了，都三天了。”
周锦锦抻了个懒腰，起身把床头摇起，在他身后垫了个厚一些的枕头，这样舒服些。
“还疼吗？”因为打着哈欠，说话不清不楚的。
“茉茉呢？”
“饿不饿？”
“茉茉去哪儿了？”
“给你订碗粥呢？”
单人间病房内，四目相对。
两人异口同声。
“周锦锦。”“周锦筵。”
“别提她。我就说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她那个爹也是奇葩，我第一次见到靠嫁女儿换钱的......”
周锦锦唠唠叨叨中，他拼凑出昏迷几天来发生的事情。
周正山和云姨报了警，乔继林一口咬定只是想女儿了，接回来看看。至于打砸车辆，他不知情，反咬一口是周锦筵自己惹上的仇家，坚决不同意放乔茉回来。
本就是父女关系，家长里短的事警察也挠头，只能口头警告一下便作罢了。
肇事者跑了，只有抓回来问清楚才能定性。
关于婚礼，乔继林开出陪嫁一百万的条件，但周家要出嫁妆的十倍做聘礼。
“他是想钱想疯了，再说了，你们都领证了，婚礼不就是个形式吗？”周锦锦嘟囔着，周锦筵心跟着沉了沉。
钱多少无所谓，他想知道乔茉到底好不好，只能耐着性子听周锦锦说下去。
“姓乔的还得寸进尺，说什么不办婚礼领证也不好使。他们这边风俗就这样。”
南江市确实有些地方更注重婚礼。许多新人都是先办酒席，隔了许久才领证，更有甚者要女方生了孩子才能去民政局办手续。
“真是给脸不要脸。”
周锦锦黑着脸，倒了杯水，手贴着杯壁确认不烫了才递给周锦筵。
“结果你猜怎么着。”
周锦筵不耐烦地抬起眼皮。
从醒来，他就没说过几句话，想听的一句听不到，不想听的一大堆。可身边只有周锦锦，他耐着性子说，“怎么了？”
声音有气无力的，只喝了口水左胸就疼。疼得他皱皱眉，又把水杯交回给周锦锦。
“结果姓乔的还恬不知耻地要谈合作，爸爸也是好脾气，那么苛刻的合同都答应了，你是没看见当时的场面，我都想揍他。”
周锦锦自己猛灌一口凉白开，才算解气。
周锦筵靠着床头，下巴微微扬起，直愣愣地盯着周锦锦，“能说了吗？”
“哦。”仿佛才想起来周锦筵一直追问的是谁，从包里掏出几张A4纸交到他手里
——离婚协议。
轻飘飘几张纸却有千金般的重量，压得他抬不起胳膊。一股清晰的刀割般的疼痛切开左肋，直劈心脏。他额头冒出冷汗，捏着协议的手直抖。
“疼了吧。”周锦锦走到床头，把止疼泵打开。
“她说什么。”
确认止疼泵正在释放药物，又检查了静脉输液没有回血，周锦锦才背对周锦筵坐下。
“她说这是唯一保护你的方式。”
说完，周锦锦又递上锦盒，打开，里面躺着送出没几天的玉镯。
乔茉此时守着工作室，坐在最明亮的阳光里，依旧周身冰冷，一切仿佛又回到木雅的那个下午。
她摩挲着手机上周锦筵三个字，屏幕熄了再亮，亮了再熄，像是一对注定无法长久的恋人，默默道别。
她眸光微颤，使劲儿按住，将微信和电话都拉进了黑名单。
就像做了一场梦，此时醒了。
“茉茉，吃饭了。”齐妍堵在办公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虽然乔茉表面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身为闺蜜，又有什么是不能靠感觉知道的。
“大不了就把工作室关了，远走高飞。”齐妍的性子与乔茉截然相反，她受不了委屈，看乔茉的样子更心疼。
“没用的。”
乔茉问过秦风临，如何断绝与乔继林的父女关系。
答案是不可能。
这就代表，无论她走得多远，飞得多高，乔继林都能凭着血缘这根无形的绳索把她拉回深渊。
既然注定要落入深渊，那么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若说坠落前还有什么心愿，她只想周锦筵好好的。
相信，没了自己，乔继林攀不上周家，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放过她。
就像母亲出事后，乔继林再未出现过。
这几日乔茉头经常晕晕的，脸色也不好，齐妍扶着刚下楼，就撞见在工作室大厅自拍的乔薇。
“她都拍一上午了。”齐妍轻轻嘟囔句。
乔茉无奈笑笑，乔薇的朋友圈她看到了，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地盘。
“你去进修，她在这儿还不得翻天啊。”
“给她找点儿事儿做。”
齐妍一愣。
乔薇不懂设计，工作室里也就她手下能用这样的人。
“不是吧。”她表示反对。
“退回那批货。”
乔茉眨眨眼。
“明白了！”齐妍一拍大腿，“看我这脑袋，放心吧，让她嘚瑟，哼！”
因为抄袭风波，制衣厂退回了几万元的货，一直在库房堆着。乔茉本想动手清理，但事情一番连着一番，她分身乏术。
现在看来，正好有个免费劳动力可以用。
乔茉挽着齐妍走出工作室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街角一辆银灰色轿车。
烈日为车子镀了层金色，车窗里却黑黢黢的。
“你看看她，我就说吧，有说有笑的。东西说搬走就搬走。哪像伤心的样子……小筵你别傻了。这就是老妈死了，想利用婚礼再坑你一次，结果没成功，人家撤了。”
“走吧。”
周锦筵手指搭在眉骨上，缓缓闭上眼睛，胸腔闷闷地疼。
车子掉头右转消失在繁华商圈的车流中。
齐妍一边给乔茉夹菜一边感叹。
“你还真能吃下去，看来心理素质锻炼出来了。”
从前乔茉为了赶作业，落下一两顿饭是常事，慢慢的胃口也小了。更多的时候，有不顺心的事，她也茶饭不思。林蕾出事那阵，她有将近一个星期都不想吃东西。
后来为了比稿熬夜能有点儿体力，才强迫自己吃；再后来遇到周锦筵，胃口好了些。可烦恼又来了，她怕自己腰上那圈小肉肉会越来越多，越积越厚，总是偷偷地少吃一口。
如今守着一盘杭椒牛柳，直接把一碗大米饭就扣了进去。
这种野蛮的吃法惊得齐妍下巴都要掉了。
“你干嘛呀，慢点儿。”
“我得多吃，要不怎么有劲儿和他们斗呢。”离婚已经进入流程，没了周锦筵，她要保护好自己。“我现在能把乔薇推个跟头，以后要把乔继林赶出我家。”
说完，乔茉嚼得更使劲儿了，腮帮子鼓鼓的，像只仓鼠。
“那也慢点儿吃。”齐妍直咋舌，“辣不辣呀。”
“不辣。再给我要两个茶蛋。”
打包两个茶蛋带回办公室，乔茉一头扎进去再未出来。
齐妍按照指示把乔薇拎到地下室的小库房里，好好教育一顿。
“凭什么让我干这个。”乔薇白眼翻得高高的。“这工作室是我姐的。”
“那你跟冯可伊去批发市场啊。”齐妍推开门，示意她快走。
“算了吧。”乔薇揉揉肩膀，上次乔茉使唤她搬布料和线轴，到现在胳膊还疼呢。以为开了工作室，能有多光鲜，结果还是干苦力的，“不能雇人整理吗？”
齐妍笑着扔出一包衣服。
“大小姐，哦，不对，二小姐。你姐姐的钱是自己挣的，不是大风刮来的，雇人不要钱啊。”
“再说了，你不是人啊。”
她白了乔薇一眼，懒得再纠缠，直接拆开一包，挑了一件挂出来，“看着啊，用挂烫机把褶子熨开。”挂烫机呲呲喷着热气，乔薇往后退了退。
“都熨开后铺平，面朝下，袖子从肩膀开始往后背折，要叠平整，不能再出褶子……”齐妍耐心教，乔薇只能耐着性子学。乔继林让她跟着乔茉学，找机会好把工作室拿下，这是目前她们唯一可剥削的了。
她没乔茉漂亮，不能指着聘礼敛财。乔继林说什么她就要做什么。
齐妍教了一会儿，就开溜，把乔薇一个人留在小库房。
这里又闷又潮，还要用挂烫机。没一会儿，乔薇就出了一身汗。她扔下东西去找乔茉评理。
乔茉正在办公室和Lulumumu的设计师聊天。
自从去米兰设计学院进修的名单确定下来后，大家就自发组建了一个群，乔茉自然也在其中。
不忙的时候，大家会在群里讨论米兰的天气和对这次行程的期待。有几个甚至准备顺路把欧洲走一遍再回来，邀请乔茉一起，她推拒了。
如今能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哪敢奢望游遍欧洲。
这本来是蜜月计划，却恰好戛然而止。
这会儿，有人在群里恭喜乔茉，工厂已经把联名服装排单了。估计乔茉还没到米兰，服装就已上市，连宣传都排好期了，眼见着大家是把她当同事看待。
可乔茉知道，她是不会去Lulumumu的。
这段时间接触以来，乔茉和品牌在创意和设计理念上屡见分歧。她喜欢把中式元素作为主体，添加不同的时尚元素进行对冲。而Lulumumu则一直坚持中式元素边缘化，只配点缀。
所以这是拾茉与Lulumumu的第一次合作，也会是最后一次。
既可惜又不甘。
可惜自不必说。不甘，是乔茉觉得没能说服对方承认中式元素在时尚潮流中占据的主导地位。
因为一直以来，欧美时尚圈总是左右着国内潮流。只要是知名奢侈品，哪怕是一款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难看的单品都会被人吹上天。
不少制衣工厂已经彻底沦为外国品牌代加工，失去了独立设计的能力。
她特别感谢周锦筵送了这间工作室给自己。她要在这里把对中式美学的理解和创新融入服装中，才算不辜负他。
“别愣神了，回家了。”
乔薇头发乱糟糟的，在门口喊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