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寒料峭,月光如水

时疫的阴霾如同退潮般,缓慢地从雁门关撤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和劫后余生的死寂。

将军府主院内的药味渐渐被初春清冷的风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微妙难言的气氛。

莫妄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又像是被强行重塑。他依旧虚弱,起身需人搀扶,行走不过数步便要喘息,但那种附骨之疽般的咳喘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确实减轻了许多。

军医啧啧称奇,只道是那几味关外奇药和将军……不顾自身安危的近身照料起了作用,堪称奇迹。

奇迹?

莫妄虞靠在重新铺了软垫的窗边榻上,望着院子里那几株挣扎着吐出嫩芽的枯草,唇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

或许吧。

只是这奇迹”的代价,是他与莫渊之间那本就混沌不清的关系,被彻底搅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莫渊待他,似乎与以往不同了。那股子刻意为之的恶劣和狎昵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默、却也更加无所不在的掌控。

他依旧宿在外间,夜里会进来查看他的状况,替他掖好被角,动作间少了些以往的侵略性,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熟稔。喂药时,不再需要用强,只需一个眼神,莫妄虞便会默然接过药碗,将那浓黑苦涩的汁液一饮而尽,仿佛已成习惯。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但沉默不再仅仅是对抗,有时,也会成为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这日,莫渊回来得早,身上带着校场尘土与汗水混杂的气息。

他挥退侍从,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莫妄虞的额头,动作流畅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今日气色好些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莫妄虞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出言冷斥,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莫渊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榻边坐下,拿起小几上那卷被莫妄虞翻得边缘起毛的《鬼谷兵略》残卷,随手翻看。“看得懂?”

“略通皮毛。”莫妄虞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

莫渊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放下书卷,目光落在莫妄虞苍白却依稀恢复了些许生气的侧脸上,忽然道:“京里来了消息。”

莫妄虞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并未抬头,只是指尖微微收紧。

“新帝登基已逾三月,朝局渐稳。摄政王总揽大权,地位……固若金汤。”莫渊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对我们这位陛下和摄政王叔而言,边境三十五万‘莫家军’,终究是……扎在眼里的一根刺。”

他顿了顿,看向莫妄虞:“哥哥以为,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做?”

这是在考校他?

还是……在试探他的立场?

莫妄虞缓缓放下书卷,抬眸迎上莫渊的目光。那双黑眸深邃依旧,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了戏谑和压迫,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等待他答案的审视。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条理清晰:“无非是分化、瓦解、掺沙子。或明升暗降,调你入京,剥夺兵权;或派遣监军,分你权柄;再或者,从粮饷军械下手,徐徐图之。”

莫渊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和我想的一样。哥哥果然看得明白。”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拂在莫妄虞脸上,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那哥哥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莫妄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野心与锐利。他心知,莫渊问他,并非真的需要他指点,更像是一种……确认,或者说,是一种将他拉入同一阵营的姿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莫妄虞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边关不稳,则朝廷不安。只要邻国虎视眈眈,只要这三十五万铁骑只认你莫渊的将令,京城那边,便不敢妄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当然,前提是……将军你能一直赢下去。”

“一直赢下去……”莫渊重复着这句话,眼底的光芒愈发锐利,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那是自然。”

他的目光重新锁住莫妄虞,“不过,光会打仗还不够。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有时候比战场上的刀剑更致命。哥哥,”他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你擅长这个。”

莫妄虞心头一跳,猛地抬眼。

莫渊直视着他,目光坦诚得近乎残忍:“留在我身边。帮我稳住朝堂,对付那些魑魅魍魉。这边境的赫赫战功,有你一半。”

这是**裸的邀请,也是摊牌。他不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需要征服和占有的哥哥,而是看到了他作为军师的价值。

莫妄虞看着他,心中波澜起伏。恨意未消,不甘仍在。可经历了生死,看透了京城那方的凉薄,此刻面对莫渊这带着霸道却也带着一丝认可的邀请,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像从前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

留在这里,与虎谋皮,助他成就霸业?

还是继续困守于对京城的、早已被抛弃的忠诚,在这边塞了此残生?

两个选择,都如同深渊。

见他不语,莫渊也不催促,只是伸手,将他滑落膝头的狼皮褥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依旧单薄的身躯。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与他气质不符的细心。

“哥哥不必立刻答复。”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边关的春天来得晚,但总会来的。你……好好想想。”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内室。

莫妄虞独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那几株艰难吐绿的枯草,久久无言。

接下来的几日,莫渊似乎格外忙碌,常常深夜才归,身上有时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莫妄虞从侍从零星的交谈和莫渊偶尔带回的、未曾避讳他的军报中,隐约拼凑出一些信息——莫渊以雷霆手段清洗了军中几个涉嫌贪墨和与京城过往甚密的将领,动作快、准、狠,彻底稳住了内部。同时,邻国小股骑兵的几次试探性骚扰,也被他亲自带人迎头痛击,斩首数百,悬首关墙,以儆效尤。

他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京城,也向所有人,展示着他的力量与决心。

莫妄虞冷眼旁观,心中不得不承认,莫渊的手段虽然酷烈,却是在这残酷边关生存下去最有效的方式。他就像一头雄狮,用利爪和獠牙,牢牢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这日晚膳后,莫渊没有立刻去处理军务,反而拿着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地图,走到莫妄虞榻前展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边境的山川地势、关隘堡垒,以及敌我势力的分布。

“哥哥精通韬略,来看看这处地形。”莫渊指着地图上一处险要的河谷,“若在此处设伏,需注意哪些关窍?”

他的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与一位幕僚商讨军情。

莫妄虞怔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符号和线条上,几乎是本能地,被吸引了进去。他沉吟片刻,指尖虚点着地图,声音虽弱,却条理分明:“此处地势虽险,但水源不足,不宜久守。若设伏,当以速战为上,且需防备敌军从侧翼高地处迂回……”

他侃侃而谈,将自己对兵法的理解与对地形的判断融汇其中,浑然忘了身侧之人是莫渊,也忘了彼此之间那纠缠难解的爱恨情仇。

莫渊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莫妄虞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眸子上,那里面闪烁着他许久未曾见过的、属于顶尖谋士的智慧光芒。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莫妄虞说完,抬眼看他,他才恍然回神。

“哥哥高见。”他收敛心神,点了点头,指向另一处,“那这里呢?”

一来一往,竟真像是沙盘推演,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和谐。

直到夜深,烛火燃尽大半,两人才结束了这场意外的“军事研讨”。莫渊收起地图,看着面露倦色却眼神清亮的莫妄虞,忽然道:“哥哥之才,困于京城方寸之地,或是埋没于这后院病榻,都太可惜了。”

莫妄虞呼吸微滞,没有接话。

莫渊也不再多言,只道:“夜深了,歇息吧。”他起身,如同往常一样,向外间走去。

在即将转过屏风时,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

“边关虽苦,但天地广阔。”

“哥哥,留下吧。”

脚步声远去,内室重归寂静。

莫妄虞独自躺在榻上,望着窗外那一弯清冷的弦月,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裂痕似乎在不断扩大。恨意与不甘依旧盘踞,可另一种陌生的、带着某种悸动与不确定的暖流,正悄然从裂缝中渗透进来。

他想起莫渊不顾生死抱着他度过疫病的夜晚,想起他清洗军中蛀虫时的冷酷果决,想起方才他认真聆听自己分析军情时的专注侧脸……

这个人,恶劣,霸道,强势,视规则如无物。

可他也真实,强大,在某些方面,甚至称得上……坦诚。

留在边关吗?

辅佐他,与京城那日渐模糊的过往彻底割裂?

莫妄虞闭上眼,第一次发现,这个曾经想都不敢想的选择,此刻竟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带着致命的诱惑,与未知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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