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笼雀

春意如同羞涩的少女,在雁门关这片被风雪蹂躏已久的土地上,试探着,踟蹰着,终于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

城墙根下的积雪化成了浑浊的泥水,渗入干涸的土地,几株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钻出地面,点缀着单调的灰黄。风依旧料峭,却少了冬日那股子欲致人死地的狠戾,偶尔甚至能带来一丝南方湿润的气息。

莫妄虞的身体,如同这关外的土地,在严冬与死神的双重压迫后,艰难地焕发出一点微弱的生机。

他依旧清瘦得厉害,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那双总是氤氲着病气与疏离的眸子,却渐渐沉淀下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不再终日困于主院那方寸卧榻。

天气晴好时,他会在侍从小心翼翼的陪同下,慢慢走到院中,坐在莫渊命人特意放置的、铺着厚厚毛皮的躺椅上,感受那稀薄却真实的阳光落在脸上、手上的微暖。有时,他甚至会让人扶着,走到院门口,隔着那道门槛,望向外面更广阔的天空,和远处巍峨沉默的城墙轮廓。

莫渊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并未阻拦,只是吩咐亲卫将看守的范围略微扩大,确保他的放风不会出任何差池。

他依旧忙碌,军务、巡防、练兵,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但回主院的次数明显增多,停留的时间也更长。

这日午后,莫渊归来,未着甲胄,只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更显得肩宽腿长,英气逼人。他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酒坛,坛身沾着些许泥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走进院子,便看到莫妄虞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那件玄色大氅,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阳光透过庭院中光秃的枝桠,在他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映出浅浅的扇形阴影,脆弱,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之美。

莫渊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静静看了片刻,才将酒坛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细微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浅眠的人。

莫妄虞缓缓睁开眼,眸光初时还有些迷蒙,待看清眼前之人,便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动了动,将滑落些许的大氅拉高。

“吵醒你了?”莫渊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耳廓上。

“没有。”莫妄虞声音淡淡,目光掠过那酒坛,“这是?”

“从几个不老实的家伙家里抄出来的,埋了十几年的烈烧刀。”莫渊拍开泥封,一股浓烈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与边关粗粝的风混在一起,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生命力。“边关没什么好酒,就这玩意儿够劲,能暖身子,也能……壮胆。”

他拿出两个粗陶碗,不由分说地倒满,将其中一碗推到莫妄虞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动,折射着日光。

莫妄虞蹙眉:“我喝不得酒。”他的身体,经不起这等烈物的折腾。

“少喝一点,无妨。”莫渊端起自己那碗,仰头便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喉结滚动,带着野性的不羁。“哥哥在京城,喝的都是绵软温吞的江南黄酒吧?尝尝这个,这才是边关男儿该喝的东西。”

莫妄虞看着面前那碗烈酒,又看看莫渊被酒气熏得微微发亮的黑眸,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端起了那沉重的陶碗。

指尖触及碗壁,传来粗糙的质感。

他学着莫渊的样子,凑到唇边,小心地抿了一口。

霎时间,一股如同火焰般灼热辛辣的液体冲入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所过之处一片滚烫,激得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瞬间逼出了泪花。

莫渊看着他被呛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的模样,非但没有同情,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胸腔的震动,愉悦而恶劣。

“如何?够劲儿吧?”

莫妄虞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湿意,狠狠瞪了莫渊一眼。

那一眼,因着生理性的泪光和脸上的红晕,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倒多了几分活色生香的嗔怒。

莫渊看得一怔,心底某处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刮了一下。

“粗劣不堪。”莫妄虞哑着嗓子评价,却并未放下酒碗。

“粗劣,但真实。”莫渊收敛了笑意,目光投向远处高耸的城墙,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就像这边关的风,这边关的沙,这边关的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想要,便去争,去抢。”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莫妄虞脸上,带着酒意和某种直白的探究:“哥哥,你说呢?”

莫妄虞垂眸,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那灼烧感还残留在喉间,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刺激。

他想起京城那些精致却暗藏机锋的宴会,那些温婉却需细细品味的佳酿,那些永远需要揣度、需要伪装的人和事。

与眼前这碗粗劣烈酒,身边这个霸道直接的男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没有回答莫渊的问题,只是再次端起酒碗,这一次,他没有浅尝辄止,而是闭着眼,如同饮药般,将那小半碗烈酒一饮而尽。

更猛烈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胃腹,带来一阵眩晕,却也奇异地驱散了那份盘踞已久的、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一股热意涌上脸颊,连苍白的指尖都似乎染上了些许血色。

莫渊看着他这般近乎自虐的喝法,眉头微蹙,伸手按住了他还想倒酒的手腕。“够了。”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带着常年握兵器磨出的硬茧,紧紧箍着莫妄虞纤细冰凉的手腕。

莫妄虞抬起眼,因酒意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看向他,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戒备与冰冷,只有一片迷蒙的、被烈酒冲刷出的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放纵。

“边关男儿……”他轻声重复着莫渊刚才的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如砚,我算不得男儿,只是你笼中的……一只雀鸟罢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质问。

莫渊握着他手腕的力道紧了紧,黑眸沉沉地锁住他,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忽然俯身,靠得极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拂在莫妄虞的脸上。

“雀鸟?”他低哑地重复,目光掠过他因酒意泛红的脸颊,微醺的眼眸,最后落在那淡色的、因烈酒滋润而显得饱满几分的唇瓣上,眼神暗沉如夜,“哥哥若是雀鸟,也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最让我……想要牢牢握在掌心的雀鸟。”

他的话语带着酒后的直白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比烈酒更灼人。

莫妄虞心跳骤然失序,被他话语中和眼神里那**裸的意图惊得酒醒了大半。

他想后退,手腕却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莫渊的脸在眼前放大,那带着烈酒气息的、滚烫的唇,缓缓地、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覆落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粗暴,只是一个短暂的、带着酒气和边关风沙味道的触碰,一触即分。

却如同在莫妄虞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莫渊直起身,松开了他的手腕,目光依旧紧紧锁着他,看着他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眸子和瞬间褪去血色、又因羞恼而迅速涨红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酒,”他声音沙哑,带着未尽的笑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以后慢慢喝。”

他说完,拿起剩下的半坛酒,转身大步离去,留下莫妄虞独自一人,坐在初春的阳光下,感受着唇上残留的、陌生的、带着烈酒与莫渊气息的触感,以及胸腔里那失控般剧烈的心跳。

风吹过庭院,带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却吹不散脸上那滚烫的温度,也吹不散心底那片被骤然搅乱的波澜。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仿佛还烙印着方才那短暂却清晰的触感。

粗劣,真实,霸道,如同那碗烈烧刀,也如同……那个男人。

雀鸟的笼门,似乎并未打开。

可笼中的雀鸟,却仿佛在那一刻,尝到了笼外天空那凛冽而自由的……味道。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