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那掷地有声的“见先生,如见我”六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荡遍了整个雁门关。
将领们看待莫妄虞的目光,从最初的惊疑、轻蔑,转为审慎的打量,再到如今隐含的敬畏。
那素白清瘦、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影,不再仅仅是将军囚于后院的兄长,而是能以寥寥数语决定军事部署、得到将军绝对信任的先生。
莫妄虞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
他行走在将军府中,遇到的士兵会停下脚步,恭敬地让路行礼;将领们前来禀报军务,若莫渊不在,也会下意识地先征询他的意见。
这种被需要、被倚重的感觉,陌生而又熟悉,像一剂温补的良药,悄然滋养着他被京城权谋和自身病体磋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神。
然而,真正的考验,很快便来临。
莫渊采纳了他“张网以待”的策略,主力悄然调动,只留少数疑兵在边境线虚张声势。然而,邻国那几支狡诈的游骑,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竟一反常态地沉寂下来,连续数日不见踪影。派出的斥候回报,只发现一些模糊的、指向不明的踪迹,仿佛对方在故意迷惑。
时间一天天过去,埋伏在预定地点的精锐将士开始焦躁,粮草补给亦在消耗。军中渐渐有了些微词,认为那病弱先生的计策怕是落了空,劳师动众却一无所获。
连莫渊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夜,他处理完军务回到主院,见莫妄虞依旧坐在窗边,对着摇曳的烛火,手指在摊开的地图上缓缓移动,神色沉静,看不出半分焦虑。
“哥哥倒是沉得住气。”莫渊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语气听不出情绪。
莫妄虞抬起眼,烛光在他清冽的眸子里跳跃。“狼群最有耐心。它们在等,等我们松懈,等我们露出破绽。”他的指尖点在地图上一处被反复标注的区域,“这几日风向有变,常有沙尘。若我是对方统帅,必会借此掩护,行险一搏。”
莫渊目光一凛:“你的意思是……”
“他们真正的目标,或许并非我们预设的谷地。”莫妄虞的指尖缓缓移向另一处看似防守严密、实则因兵力抽调而略显空虚的小型军械库,“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莫渊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仔细审视着那处军械库的位置和周边地形,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此处守军不足三百,若遇精锐突袭,危矣!”
“所以,不能等。”莫妄虞也站起身,因动作稍急,微微喘息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剑,“将军当立刻派遣一支轻骑,连夜驰援,不必大张旗鼓,隐匿行踪,伏于军械库外围。同时,令预设伏兵处依旧保持戒备,不可妄动。”
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若我判断有误,无非是徒劳一场。若判断无误……”他顿了顿,看向莫渊,“便可将其精锐,一举葬送于沙暴之中。”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莫渊眼中剧烈翻涌的思绪。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莫妄虞的判断,赌的是边军的命运。
良久,莫渊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好!就依哥哥所言!”
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我亲自带人去!”
“将军不可!”莫妄虞下意识地阻止,“主帅岂可轻动?若……”
莫渊在门口顿住脚步,回过头,月光与烛光交织,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信任与决绝。
“哥哥的局,自然要由我来收官。”他深深看了莫妄虞一眼,“府中安危,交给你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莫妄虞独自站在空旷的厅内,望着那兀自晃动的门帘,掌心竟沁出了些许冷汗。他将自己,将边关的胜负,甚至将莫渊的性命,都押在了方才那一番推断之上。若败……
他不敢深想。
那一夜,雁门关内外,暗流汹涌。莫妄虞坐镇将军府,虽未亲临前线,心神却仿佛与那支悄然出动的轻骑,与那潜伏在风沙中的杀机紧紧相连。
他强迫自己冷静,处理着各地送来的零星军报,分析着任何可能影响战局的蛛丝马迹。
直到天光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骑快马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疾驰入关,带来前方战报——
果然如莫妄虞所料!
邻国精锐借着沙尘掩护,突袭那处军械库,却一头撞入了莫渊亲自率领的轻骑埋伏圈!
一场激战,在黎明前的沙暴中展开,敌军被依托地利、以逸待劳的边军杀得大败,丢下近百具尸体仓皇逃窜,那几支最为狡悍的游骑首领,尽数伏诛!而预设伏兵处,亦有小股敌军试探,见守备森严,未敢深入,悻悻退去。
大捷!
消息传开,整个雁门关都沸腾了。困扰边境数月、令将士们疲于奔命的顽疾,竟被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先生,以一场精妙绝伦的引蛇出洞与将计就计,彻底根除。
当莫渊带着一身征尘与血腥气,在天色大亮时回到将军府时,所有迎接他的将领与士兵,目光在掠过他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更深的敬畏,投向了静静立在他身后半步的那道素白身影。
莫渊大步走到莫妄虞面前,玄甲上沾染的血污尚未干涸,眉宇间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亢奋,但那双看向莫妄虞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激赏、骄傲,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炽热情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莫妄虞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那力道很大,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犷,也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认可。
“哥哥,”他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字字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此战首功,在你。”
莫妄虞被他拍得身形微晃,抬眸对上他那双灼热的眸子。肩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以及周围那无数道混合着感激、钦佩与绝对信服的目光,如同暖流,冲击着他一直以来用以自保的冰冷外壳。
他没有谦逊,也没有推拒,只是迎着莫渊的目光,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因这前所未有的、建立在才智与功绩之上的尊重,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光彩。
这一刻,他不再是依附于莫渊的附庸,不再是困于后院的囚鸟。他是莫妄虞,是能让边关铁骑扬眉吐气、能让狡诈敌酋饮恨沙场的——军师。
权力的滋味,被需要的价值,以及身边这人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炽热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笼罩。
他站在雁门关初升的朝阳下,身后是巍峨的城墙和欢呼的将士,身前是那个将信任与野心都**展露在他面前的男人。
心底那最后一点关于京城、关于过去的冰封执念,在这边塞灼热的风与真实的功勋面前,似乎终于开始彻底消融。
前路依旧未知,但与虎谋皮,似乎已成了他心甘情愿踏入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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