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杜鹃花开的时节。墨铸门前纯白色的繁花,犹如未尽消融的深雪,衬着遍野鲜绿的枝叶,给这深山幽谷添上了几分初夏的活力。
清早起,大院内就充斥着华发斑驳的武夫聒噪纠缠的声音。
对于此次墨铸小主人的远行,闻人达早在几日前就开始愤愤不平。莫说他这小姑姑出生以来,最远也只涉足过几十里外的本家,十多年来便是平日里上后山采药挖石,也都有他如影随形。这一遭远去景阳不但没有他的份儿,茶苑还只差遣区区一名弟子相随,叫他着实放不下这颗心。
仿佛对环绕周身的喋喋之语置若罔闻,牧梓澄没有任何回应的话语,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顾不上跟在她身后转悠的老汉絮叨的抗议。
收拾好行囊,女孩停在了院子中,不动声色地凝望着这个、不知要待何时才能归来的家——这个困住了她许久的一方小天地,安稳又寂寞的领地。几年来,在这片世外之地中,时间都止住了,曾经在这个院落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恍若昨日犹在。
回过神来,老侄子沙哑的嗓音逐渐传入了耳里,她故意充耳不闻,果断拉开院门。
正欲离去,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拦在她面前,闻人达仍旧不依不饶地哀求:“小姑姑,你就带上我成不?万一有啥意外,我可......”牧梓澄只瞪了他一眼,闻人达立即缄口不言,两只手用力捂住嘴,似乎一放开就又怕止不住他的唠叨,那模样实在惹人发笑。
日前他与小姑姑拉过勾了,再也不提跟随之事,显然他刚才又忘了这约定。
“不许跟来,关门!”牧梓澄冷冰冰地命令他,这是她早晨以来第一句话,也是临别前闻人达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到她开口,她却利落地斩断了闻人达的一切念想。
小姑姑的吩咐不能不从,闻人达只好悻悻地合上了院门,又不甘心地留了条门缝,眼巴巴地瞧着,可过了门前的拐角就立即看不见了人影,他便只叹不能忘穿了山石,蹬得老大的双眼徒然渗出来几颗泪花。
牧梓澄快步走着,头也不回。
直到再也看不见墨铸的屋舍,她才停下来歇了口气。这几日时刻紧绷着,叫她好生憋屈,在闻人达跟前,她处处镇定自若,不敢给他抓到任何脆弱的瞬间,可对于自己初次出远门,她自然是悬着一颗心的。
多年来,身边的人从来不曾断过忧虑,提醒她莫要大意,那绑走了爹娘的凶徒不会轻易罢休,日后出门在外恐怕也会招来祸事。可是,一旦她细细追问起来,却没有人肯告诉她发生过什么,长辈们认为她还年幼,不懂得江湖恩怨,只是这份好意的呵护,徒增了她心中不安定因素的烦扰。
更让她难以释怀的是,苑主和祖父一致认为,闻人达不是陪同她远行的恰当人选。要她离开日日守护在身边的老小孩,别提心里有多难过,但这次远行她定是非去不可的。
被她珍视为亲人的小寒离世后的一年来,她又陷入了当年同样的苦痛心绪中。
八岁那年,不记得从何日起,忽然间家中再也寻不见爹娘的身影。大家传言爹娘双双失踪,派去探寻的人却怎都找不出个确切的说法回来。许久后,茶苑苑主寄来一纸书信,信上只简单一句:你爹娘失踪多日,恐已不在人世。
她尚不能真切地明白什么叫做不在人世,人在外漂泊久了,总是要回家的吧?闻人达告诉她,这是爹爹和娘亲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就这样,她被迫接受了这个结论。
祖父要接她回城里生活,她婉拒,心有不甘,爹娘怎么会舍弃这美好的家园,舍弃她?如往昔一般,她与闻人达守着父亲一手创建的墨铸,日日在院前翘首盼望,心想着或许某个不经意之间,就会照常望到他们从山弯处拐了回来。爹爹会高高地举起她,越过他的肩头,看到好广阔的山野;或者拿颚下的胡渣蜇她,惹来娘亲开怀大笑,笑她一脸嫌弃亲爹的模样......
作为爹爹的旧友,苑主不忍见她这般孤苦伶仃,遣回娘亲的旧交小寒陪伴她。时日久了,对双亲的依赖,逐渐转移到了这个如亲姐姐般照料她的女子身上,可这一次她又等不回亲人了。她每日比从前花更多时间,埋头钻研药理、打磨矿材,唯有如此才能不让自己落得清闲。
直到日前,唯一还能陪她说说话的茶苑弟子霜降,带来了有关小寒之死的可疑消息,这时她才从忙忙碌碌的迷惘中惊醒过来。
霜降打出生起就在茶苑,由几个师兄师姐照顾长大,尤其视小寒为至亲的长姐。因年岁与墨铸小主人相差不多,年幼时小寒就常常携她前来墨铸作伴,两个孩子脾性相反却意气相投,结下了玩伴之谊。
小寒遇害之后的好一阵子,霜降同样处在慌乱悲伤之中,以至没察觉出任何不妥。直到出殡那日,她才突然意识到,师姐的遗体上缺了一件要紧之物——那只清明师兄赠与师姐的定情玉镯!其他人或许未曾留意,如此意义非凡的物件是师姐寸步不离身的,如今却怎么也找不着。记忆中,那日在大竹山下的雪林之外,不曾遗落过什么。
兴许是自己慌乱之中未曾留意到遗落之物——霜降只好如此设想,心中一直默默惦念着。这件被主人珍重多过生命的宝物,她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找回来,这是她唯一能帮师姐做的事了。
怀着这份念想,霜降借用几次护送商队出茶到景阳的便利,四处寻找。她寻思着,这样的金银玉器自然不可能还被人白白遗留在光天化日之下,应当早已被谁拾了去,当给铺子换银钱了。于是她召来了探子,遍布在城中典行里打探。最近一次偶然的机会,竟真找出了线索!怎奈她费尽心机,还是无法索回那镯子,事情并不如她料想,是意外拾财这么简单,她只能干着急地看着,那只镯子被当铺掌柜放在惹眼处,安静地躺着,无论她出什么价掌柜都不赎给她,像是他故意留在那地方,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带着遗憾归来,霜降造访了墨铸。
每逢远去归来,回茶苑之前,她必定要来这儿探望,成了习惯。不知多少回,她关心切切,想要重启小友日渐封闭的心门,可每次都无功而返。如往常一样,霜降自顾自地向不多言语的墨铸小主人,细数种种她外出遇到的琐事,没想到叹息无法索回玉镯的一番话终了,竟然引起了墨铸小主人随后出乎意料的变化。
听闻霜降在景阳的一番寻索,牧梓澄终于打开了久闭的心扉,与她互诉愁肠。是否因小寒的消息搅乱了她内心的平静,霜降不得而知,只觉得她能把心里的话多说些给她听便是好事。
经过两人的猜测和设想,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们心中生出:玉镯是小寒有意留下的线索!或许那日发生在大雪之中的厮杀,远不像结果呈现的那么简单。
引领着闻人达赶到时,正撞见了小寒被害的那一幕——霜降错过了许多,她错过了在这之前的整个过程,在她那日质问师姐之后,在师姐身死之前,这期间有太多的她不知悉的事情发生了。
牧梓澄沉默良久,终于在霜降快要起身告辞时,说了句:“我想去看看寒姐姐。”
这话一出,霜降湿了眼眶,这一日她不知盼了多久,她敬爱的师姐也期盼得太久了。在她逝去的一年有余的日子里,但凡霜降不经意提起了她,这位幼时的玩伴就会陷入缄默。她不知多少次提起过凭吊之事,每回都被对方搪塞过去,倘若不是亲眼目睹了师姐的死,她定也与牧梓澄一样,无法相信师姐再也不会回来。其实时至今日,她偶尔也会犯起迷糊,小寒师姐许是出了趟远门,还未归来?
霜降火速打点好了一切,领着这位倔强的小友,进到了茶陵后山坟冢,来到师姐的墓前,险些又要错过今年的清明时节。
或许小寒的死不是偶然......这个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牧梓澄久久伫立在小寒的墓前,脑中的思绪不断翻涌,却怎么都理不出线头。七年前爹娘无故失踪,至今也找不见尸首,小寒的离世也蹊跷的很,一个个亲人都离自己远去,积压在心底的那团无法言喻的感受再也无法抑制。牧梓澄止不住地想象着,自己缺席的那些场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表面之下又隐藏了什么?
牧梓澄久久无言。霜降不忍打扰,默默旁观。在她脸上看不见一丝波澜起伏,她盯着墓碑的双眸下藏着什么样的意图,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是霜降一直揣测不透的事情。终于某一刻,她看见墨铸主人的眼中浮现出了坚定的神色,她做出了决断!
总归欠了自己一个说法,就算再也盼不回挂念的人,也要为自己寻找一个说法,让自己能从虚妄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牧梓澄在小寒的墓前下定了决心。
***
既然已经横下心摆脱掉了闻人达,牧梓澄再不想给自己任何退却的理由,一路盛开的杜鹃花她也无暇瞧上一眼,只怕动摇了自己踏出这片世外之地的决心。
正如平日里面对的虚虚实实的病症,世间的虚实她也终归该去探索一番。
她险些就要错过了此番前去景阳的机会。
前些日子,景阳的领主葵家,正巧向祖父提出了问诊的请求,指名想请她过去,当下她便断然推辞了。这是她初次听闻,这位远居北境的葵家宗主竟是娘亲的同胞长兄,只是这位远方的血亲,直到病重之时才想起了认亲,叫她实在无法生出亲近之感,回应这份耽搁了太久的血脉之情。
若不是霜降突然带来了消息,她绝不打算与葵家扯上关系。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她再无借口远去景阳,她生怕为时已晚,心急着挽回,结果总算有惊无险。
整副心思都用在了挽回景阳之行上,牧梓澄完全漏掉了跟祖父确认,苑主安排的同行之人是谁。
待她行至下一个拐弯处,可以眺望到前方凉亭的时候,她才注意到那里候着的,不是与她对小寒之死有着共同疑虑的霜姐姐。
那是另一个她十分熟悉的身影,即便照面寥寥几次,她也不会忘,正是这个人害死了她的亲人!
她这时一细想,才发现,未免暴露茶苑影子的真身为外人所知,苑主不会派遣她不相识的人前来。小寒已不在,她断定会由霜降随行,只是她失算了,茶苑中还有她见过的第三人,她怎么就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安排呢!
看清那高大黑影的一刻,满心的怨气又从心底涌来。
那日,正是他奉命而来找她铸下兵刃,正是他要去执行诛杀令,用她所铸之剑指向她最亲之人!牧梓澄气他欺瞒于她,气他背信弃义,最气他没能保护好口口声声所称的心爱之人!
许多不可能再重来的可能,在她脑海里不停回荡:要是她早些知情,早些让闻人达前去阻拦,是不是就能改写小寒的命运……要怎么算清自己对小寒的死,负有几分责任呢?
牧梓澄不知该把这罪责归向谁,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然而恼怒之余,她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念头,她感觉此行或许能有所收获,正因为同去的人是他。
清明苦笑着、望着万般不情愿挪上前来的女孩,那表情就似在表述,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搭理他。他从未与人表露过对失去所爱之人的深深自责,旁人又岂能懂得?他清楚,眼前这位小姑娘,正因此对他怀恨在心呢。
他不禁回想起,曾经在墨铸中把酒言笑的那个让他心生温暖的午后。一年过去了,这孩子长高不少,脸庞虽还稚嫩,神色看上去却坚韧了许多,只是在他的感受中,她还是和先前一样,把自己裹着,严严实实。同样包裹了内心的还有他自己。他的心随着小寒一去不复返了,但他觉得活得够久了,再无牵挂,而这个还未成人的孩子,还有很长的前路要走呢。
清明故作一贯轻巧的姿态,希望打破眼下的窘迫:“牧大小姐,瞧你那苦大仇深的脸,再不情愿也还是得跟我一起上路啊。”
这轻佻的招呼反倒激怒了牧梓澄,他怎么能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来跟她套近乎呢。
“苑主是上了年纪么,命你来护送我?你连寒姐姐都护......”
清明的脸色骤然凝固,牧梓澄戛然顿住,周围的空气随之凝住了片刻。后一瞬间,牧梓澄在这个有着坚毅面庞的武者眼中瞧出了异样,一丝分明的冷寂,只是他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面色,让人瞧不出来他内心的伤痕。
清明什么都没有反驳,望向了一旁的远山,等待着。
他刚才的心绪不由得惹人同情,说不定他比自己更加难受?牧梓澄暗自谴责自己方才过于言重,狠戳上了人家的软肋,可她委实烦闷无比,只好加快了脚步,一头钻入墨铸密林中。
清明再不多言,默默追随在她身后。
墨铸所栖墨溪山地势不高,满山野林幽静深远,后山不仅多生珍奇药草,还遍布晶矿奇石,经年风化的自然造物呈现出暗沉的哑色,映在山间溪水中,将原本澄清的水面染出了墨色。
第一代主人牧紫泉在此处定居之前几乎无人踏足此地,附近城镇的百姓无不觉着这黑压压的深山老林毫无生气、彷佛沉睡着什么不详之物。如今,外人想要进入这幽径深处就更无可能了,也不晓得那墨铸的前主人在林子里施了什么障眼法,凡擅自闯入者,几乎都没机会走出这片诡异的山林,就连牧家的嫡系子弟也不得要领。
茶苑苑主及其派来守护墨铸的影子,是为数不多知晓墨溪密林出入要法的外人,不过这走阵法门会随时辰推移而变幻,就连他们每回进出,也是要花上些许功夫的。而这对于新主人来说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即便没有父亲那样的能力布置出同样的迷阵,但破解的秘诀她已深谙于心。
不出一炷香,清明已随主人出了布阵诡谲的密林,心底不由得感叹,她小小年纪已初现过人之处。
此时已能远远地眺望到山麓近郊的旗德城了,杏林之最的牧家就坐落在那座城镇中,统管着覆盖了墨溪山在内的整个旗德地域,那里也是护送墨铸之主踏上景阳之行的起点,清明这就要随她回一趟牧府,听候牧老太爷的临行嘱托。
两人终于在午后步入了旗德城门。对于深居简出的小姑娘来说,这几十里的路程的确没那么轻松,一路上为了避免休憩时面对面的尴尬,女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此时她已一脸倦容。
清明着实分不清他二人,到底是谁更不愿意面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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