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暑日在景阳界内是罕见的,在这儿,夏是一年中唯一温暖和煦的季节。远自他乡来的人儿刚巧踩着了景阳最最舒适的日子的尾巴,若是同一时日在地处南境的旗德,这才是正要步入暑中的时候。无奈人们总是感叹好天气的短暂,才刚过立秋时节,夏风骤凉,景阳一夜入了秋。
待在凉亭中的女孩稍稍拉紧了衣襟,对于这突然而至的秋意,似是毫无防范。清明从房中为她取来了遮风的衣物,嘱咐她要多加珍重自己的身子。牧梓澄对他的唠叨不以为然,不仅如此,还笑话他说话的语气活像个替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清明拿这个年少之人无可奈何——这孩子正是到了任性妄为的年纪——只好在心中宽慰自己,表面上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事跟她拌起嘴,于是顺势摆出一副父兄的架势,开始对与她相约的年轻公子,评头论足了起来。
“你是真看不出楚公子对你的心意?”作为旁观之人,清明一语便道破了她那位仰慕者的心声,毕竟墨铸的小主人,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
“你又胡说!楚公子只是觉得与我有缘,才待我亲切罢了。”她不知清明为何总是刻意提起楚曦然来戏弄她。
清明摆出一脸此人无可救药的神色,就像是在说“这院里恐怕只有你没看出来。”
见到清明这副模样,牧梓澄这才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断言,迟疑道:“他才认识我几日,不会吧......”
清明问:“假如是真的呢?”
牧梓澄略微沉思,摇摇头:“不好。”
清明追问:“楚公子谦谦君子,风流倜傥,我还打听到他是邧问楚家的少主呢,他待你如此殷切,你究竟嫌弃他哪里不好?”
“他哪里都好,可与我有什么关系?真是好生奇怪,分明是你先刁难人家,这会儿倒快把他夸上了天。我看你近来总与他套近乎,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
清明心下一惊,想着小丫头心思还挺敏锐:“别岔话呀,你当真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半点都没有!我、我......”牧梓澄心中看似有纠结之事,清明等了半天,她才泄气地憋出来两个字,“算了。”
这关子卖的,倒是叫清明想起来了些事情,“啊,我记起来了——是因为你那位雪家哥哥吧?听说他接任了雪家宗主之位以后,有些时日没与你联系了吧?”
牧梓澄微微嗔怒:“你!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清明窃笑道:“我自是有耳目,听说你爹爹与他爹爹给你们定了娃娃亲。所以,你是还记挂着这一事?”
“你明明知道,你还拿楚公子说笑......”
清明却也不是有意逗弄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并非取笑你,我只是看出来,楚公子他是真心对你有意。你与小雪公子那口头之约,早就成了过往,如今可有媒妁之言为证?你又怎知他还将此事放在心上?算起来,他今年就要行冠礼了,说不准,人家已有了婚配呢,你却还傻乎乎等着。”
听了清明这番话,牧梓澄心中忽然有些难过——他说得不留情面,却不无道理。
遥远的往昔在她脑中浮现,她的心思被带回从前整天缠着雪家哥哥的日子里。男孩子每回见到她,都将她的小手紧紧攒在手心里,他笑眼盈盈望着她的样子,是她现在为数不多、还能肆意回想的温暖画面。
“是啊,兴许他已经忘了我......”
嘴上这么说,可牧梓澄的心里却趟过过阵阵悲伤。那可不光是父母的玩笑之约啊,明明是年纪小小的他们,一同说好的约定,她一直铭记在心。
“那你还打算,等他到什么时候呢?”
牧梓澄喃喃道:“还早呢,他会回来找我的,再等等......”
“小小年纪,这么执着。”清明读懂了她眼中的那份眷恋,半是无奈半是惊叹。
“那你要过多久就会忘了寒姐姐,与其他女子在一起?”牧梓澄突然反问,清明刹时语塞。
他认真思索良久,眯起了眼笑道:“我嘛,谁也不可能替代她。”
说起这话的时候,小师妹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他可不像墨铸的小主人这样迟钝,看不清楚别人对她是友善还是爱慕。他与小寒一同度过漫漫长日,品尝过人生百味,他人又怎可替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呢。一直以来他都装作毫不知情,经此一问,他惊觉时光荏苒,倘若再不挑明言拒,只会白白耽误了人家。
“看来你我都还需学会拒绝。”清明自言自语道。
“拒绝......”女孩歪着头看他,似懂又非懂。
“你若真觉得与楚公子绝无可能,还得亲口向他言明才是。”
他正说完,听闻有脚步声渐近。牧梓澄若有所思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温润少年郎。
***
空气中透露着微微寒凉,楚曦然的心中却是满满热切。午前的时辰显得如此难耐,好不容易将事务打理好后已将近未时,午后他又可以与葵家姑娘一同抚琴。匆忙用过午膳,楚曦然便径直朝南苑走去,心心念着若是能有一段与姑娘独处的时光,那该有多好啊。
到了南苑,不知葵家兄妹先前在聊些什么,少女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形容不出的微妙,楚曦然不禁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
葵家兄长见他来了,微笑致意:“楚公子,我待会出门办些事,我这宝贝丫头可就交给你了。”
楚曦然听闻好不吃惊,这意外的惊喜未免来得太快,他心中窃喜却不敢太过外露,一口承诺道:“好!葵大哥放心,我定会照看好她。”
男子的身影消失在目光可及之处,院子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凉风撩动着水波,只有停歇在树梢上的鸟儿间歇发出几声啼鸣。
楚曦然见少女有些拘谨,不知是不是因与他独处而感到不自在。
“真是少见,葵大哥竟留下你独自出门。”
牧梓澄可不想与他解释清明的去处,她总算是清楚了清明的企图,清明正是不想留她单独一人待在别院,才特地借了楚曦然的方便,可她哪能这样直言相告?
每回与楚曦然相处时,她都得颇费心思来维护好自己的伪装身份,先前还有清明能在紧要时刻帮她兜着应付,眼下只能靠自己更加谨慎地隐藏好了。想到对方一如既往地诚恳相待,她就自觉惭愧,可转头又只能跟他绕着圈子说话。
“楚公子,最后一段我差不多学会了,你帮我听听看还有哪里不对。”
少女在面前专注地拨动着琴弦,低着头完全不看他,楚曦然只是盯着她出神——只有这个时刻,他才可以肆意地注视着她——心思根本没办法停留在指点曲子上。沉浸在这个当下,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目标,可以填补上长久以来心中那块空洞的位置。
“还记得初见时,我也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你。”楚曦然回想起初遇时的那一幕,痴痴地笑了起来,“从没见过那样天真的睡脸。”
被他这样一说,少女不免觉得有些害臊。
“我才是从没见过你这样奇怪的人呢,一声不响地就坐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面前。”
楚曦然自嘲道:“是我太过唐突。不过我可是有缘由的。”
“就是那幅画像嘛。可是你连那画中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自从楚曦然提起这事,牧梓澄就一直惦记在心里,可清明叫她莫要过于心切去打听,没想到对方主动提了起来,真是往下探问的好时机。
“的确,父亲房中的那幅画,画的是何人,他从未跟我提起,大概是他想忘却忘不掉的人吧,若是能忘何必避而不谈。”
这是楚曦然的猜想,他觉得自己从父亲那继承而来的,正是同样不洒脱的性子。
“可这不正是有意思的地方吗?那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画中之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楚曦然眼中闪耀着光彩,如他所说,的确巧合的不得了,“不过,天下间哪有这么神奇的事情,你与那画中人虽然极为相像,但细看之下我还是分辨出了些不同。”
越听楚曦然描述,牧梓澄对那画中人的身份越加好奇,说不准与自己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不过连楚曦然也道不出名头来,这层迷雾依然横亘在她眼前。
“虽然父亲不曾说起这事,但他年轻时与葵家往来密切。我本料定这画中之人是葵家上一代的哪位女子,后来也与葵家两位大哥打听过,可他们竟都矢口否认了。这么几年来,我确实也未在葵家见过与画中女子相似之人。”
原来楚曦然也抱着好奇心查验过此事,牧梓澄提出另一种可能:“是否可能经年过后,那女子面容大变,你已识不出来?”
楚曦然立即打消了她这个疑虑:“葵家之人的口径出奇得一致,据他们所说,葵家从来不存在过这样一位女子。”
这话牧梓澄一听便觉得不大对劲,在金管家口中,明明她娘亲是当年葵家的二小姐,远嫁他人,绝不该是什么落得家人绝口不提的丑事呀。何况楚曦然习得的那首琴曲本是她娘亲所作,显然她曾经与楚家发生过什么事,一切都让她对画中人的猜测指向了自己的娘亲。
可她不能与楚曦然提起这一实情,只好将这问题暂时压下心头。
或许这一切只是个单纯的偶然罢了。
牧梓澄故作不在意地随口说道:“天下之大,想必这样的巧合也是不少。”
谁知楚曦然却忽然认真地凝视着她:“那茫茫人海,两人相遇却是不易之事吧?”
牧梓澄被他突如其来的热烈眼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初秋的风徐徐抚弄着少女的长发,她灵动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受惊又彷徨的眼神。这略带慌张的神情,在楚曦然的心海里漾起阵阵余波,他瞧得入迷,几乎忘了呼吸——多想化身为那面琴被纤纤玉手撩拨心房,多想代替那阵风轻抚缕缕青丝,吻上娇嫩的脸颊......
***
谦谦君子,笑面如玉,楚曦然似乎生来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灿烂光辉。他靠近她来,牧梓澄在他的眼里,看到的满是自己的影子。
直觉告诉她,楚公子与平日里感觉很是不同。他们之间仅隔着一面琴。她心生彷徨,难道真被清明说准了?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有种不寻常的气息在弥漫,牧梓澄想起了清明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她即刻拿定了主意,不管楚曦然打算做什么,说什么,她要抢先在他之前开口。
这束光对她来说,太过耀眼。
“哎呀,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正当牧梓澄陷入思忖之时,有一身影踏入了南苑。几乎只差那么一瞬她就要开口,却因这突然闯入的声音哽住了咽喉,想要婉拒楚曦然好意的那句话,还残留在脑海里回响,却已失去了吐露的机会。
来人的出现也算是暂时替她解了围,可当她发现来者是一生生面孔时,不禁心中一沉。
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瞬间被这第三人的到场打破,楚曦然闻声回过神来,他竟然没有察觉到旁人靠近,意料之外的来人让楚曦然霎时窘迫,不过这感受随着看清了来人便随即散去了。只见楚曦然起身行礼,迎向来人,还称呼这位不速之客为“渊淳大哥”。观察楚曦然待他的礼数,牧梓澄心中揣测来人应是葵家的哪位表兄。
来人温和有礼,走近了些看,大约比清明还年长些,他面色苍白、身子骨也不强健,牧梓澄推算他应当积疾多年了。
“没想到楚贤弟也在这里,我可是无意打扰到二位啊。”他乐呵地挽着楚曦然的胳膊,眼神却向女孩这边看来。
听起来这位葵家表兄不是来找楚公子的,牧梓澄心中大叫不妙:此人姗姗来访,怎如此会挑时机!还来不及等她细想,来人已至眼前,牧梓澄向他颔首致意,不过她连对方的名讳与身份都不十分确定,只怕这样生硬不周的礼数,会引得楚曦然对她的身份起疑心吧?好在楚曦然与来人十分熟络,有他暂时寒暄,使得牧梓澄能缓和下来想想该如何应对。
“渊淳大哥多虑了。你是来找葵姑娘的?”
听到楚曦然说起她自称的假名字时,牧梓澄注意到来人笑盈盈的脸上僵了一瞬,瞬时又恢复了平常,她认定这一神情表明了来者的不善。
“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只怪我这个做兄长的疏忽,我这位远方来的妹妹住了这么多日,我这才抽出时间前来看望,希望小妹不要怪罪我才好。”
他坦言来意后,大大方方地端详起面前的女子来,眼中神色几度变换,却难以琢磨看透。
牧梓澄稍稍放松了一些,她分明感受到了葵渊淳对她前后不一致的态度,他并未拆穿自己的身份。她客套道:“是桑洺失礼,希望兄长别介意。”
“你初来景阳可能有所不知,立秋过后城里每晚有灯会夜市,一直持续到中元佳节。小姑娘家家老憋在府里,怕是要闷坏了,让楚贤弟带你一同去赏游便是。”
葵渊淳笑着望了一眼楚曦然,见他脸上有些羞涩。
牧梓澄听不明白他话里有何深意,他来这儿的目的仅此而已么?她看葵渊淳,也不像是热心于操心他人交情的样子啊。
楚曦然接着葵渊淳的话说:“大哥得闲倒是得好好与葵姑娘聊聊这里的民俗特色,她来一趟也不容易。”
“那是自然......”葵渊淳忽然猛咳了几声。待他平复,叹道,“你瞧愚兄这身子骨,刚入秋就觉得耐不得这凉风了。”
葵渊淳裹紧了御寒的披风,但它似乎还不足以护住他虚弱的主人。
“是否换个暖和的地方说话?”楚曦然关切地问道。
“不必,我也不便逗留太久,我再与妹妹说上几句话。贤弟能否将我的手炉子取来,进来的时候落在小童身上了。”
楚曦然连忙答应,打听了小童所在便快步离开了。他只心切,替葵渊淳的病弱之身担心,丝毫没有察觉到,已将少女置身于危机之中。
确认女孩再也看不见离去之人的身影,葵渊淳突然收起了温和的笑容。
“我就不绕弯子了,姑娘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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