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入戏与入局

景阳城中,以北界美食著称者非江月楼莫属。这间食府气派轩敞、品味高雅,更是有私密厢房用以伺候贵客。葵家二公子是这儿的常客,以他统领者之子的显耀身份,店家自当是为他预留了专用厢房,旁人以为,他是流连于楼里可口之绝味,他却在这密室里自有一桩交易。

葵家作为统管一方地界的宗族势力,需恪守上面定下的规矩——凡在外行事需公开表明家族身份,防止疆域境内十六宗族,因坐拥领主权力,而对普通势力和百姓行不义之事。贵为领主,理所应当地享受了万民敬仰,相应的是要承受黎民一双双雪亮之眼的监察。重禹境凭借此举,维护了太平世道已达数百余年。

宗族子弟将凡事大张旗鼓摆在明面,若想要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还需委托给江湖势力。

隐匿在燕子坊之中的小帮派燕子门便是以此营生。燕子门大当家是个谨慎识趣之人,不敢轻易生起事端招惹葵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燕子门在景阳城中默默潜伏,谋得是江湖上的买卖,多年来不伤及无辜百姓,葵家便对这帮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传言中他与九子岩上的杀手组织有些关联,因而在江湖中还有些名声。

不过,与葵二公子攀上关系的,可不是有一番能耐的大当家。大当家颇有一身傲气,不以与宗族势力为伍而自傲,宁可保持着分寸的距离,葵二公子只好屈就笼络二当家。

让他屡屡失望的是,这二当家实在是个难堪大任的庸才,也不知他是凭了什么得到了大当家的庇护。上回被那身份难测的男子直闯入坊,他因怕大当家责问,擅自撇清了与葵家的关系,葵渊洸还没为此跟他算账,那夜他派去盯梢的人,似乎又被对方给察觉了,葵渊洸气得差点没砸了酒坛子。

二当家只好一杯又一杯地敬酒赔不是。

“二公子息怒,我手下这些人实在比不上你府上的弟兄。不过被那高人察觉到了,却也没误了正事。”二当家一边解释一边偷瞄着葵渊洸的脸色,这葵二公子的火爆脾气,比他大哥可差不了几分。

“那你的人可是真的看清楚了?”

葵渊洸这几日派人一直在暗中盯着那来历不明的私生子的一举一动,府里有他安排的人,出了府就得靠这二当家。南苑两位来客与楚家少主走得很近,他也不便插手妨碍。那天夜里,他们三人一同外出游玩,不知是出于什么特别的目的,他正是因此来听二当家的汇报。

“千真万确,二公子。我看那女娃与楚公子亲密无间,又逢佳节之日,就是寻常游玩罢了。”

再次得到了二当家的证言,葵渊洸对此尚且满意。

“看来我那大哥还真没骗我,亏得他煞费苦心如此念及兄妹情谊,还为她寻了这么好的归宿......不过这于我也是好事,只要能让她永不再踏入葵家,也就够了!”

“那我可是要恭喜二公子了。老爷子的私心不能得逞,大公子也不与你争夺,下任宗主之位,可说已是二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二当家赶忙恭维他,听得葵渊洸心里十分舒畅。他也明白二当家拍这马屁的用意,直言日后不会亏待,不过心里想的却是,真要等他坐上了宗主之位,像二当家这样分量的小人物,岂能入他的眼?表面上与他你来我往,谁都保不准对方难有二心。

至于二当家意外将与他往来的凭证扔出手的事,他倒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借予二当家那身牌,只是为了他出入这酒楼厢房便利,眼看着他所谋之事就要迎来终结,那物件之后再就没什么实际用处,就算被那可疑男子拿到又如何,他现在更是能撇得一干二净。

事态现如今都朝着有利他的方向发展,二公子心情好极,在二当家的劝慰之下,忍不住多饮上了几壶酒。

正当美酒饮得酣畅淋漓之时,有小厮趴在葵渊洸耳旁传告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葵渊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亲自去见到传话之人,确认了消息属实,才总算从醉意中清醒了几分。

这一切不是酒劲儿作祟,今日他将迎来双喜临门!

***

葵渊洸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阿宝带来别院的好消息时,他在醉意之下几乎快忘了这等大事。细算起来,父亲移居别院的日子已过了一年有余,按照当初的算计,等到沙海黄玉枝的药力积蓄至整一年时,父亲就应当再无回天之力,却不知为何还被他多撑了些时日。

机缘巧合下,得知了这等能免去他人口舌的法子,实在深得他心,葵渊洸近一年都未曾靠近别院,为的就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本就抱恙的父亲早些送走。他自知这等大逆不道的做法若是被人知晓,定会使他谋取宗主之位的计划落空,只好耐着性子苦苦等上了一年。

无论如何,当年埋下的种子,今日迎来了收获的时刻。

是日傍晚,在阿宝传来消息之后,他立即整装前往别院。

他定要赶在所有人之前,抢先守候在父亲的尸骨边。

他站在父亲屋前,轻叩房门,敲门声空荡荡地回响在屋内,没有人回音。

在来的一路上也未曾见到一人,葵渊洸暗自窃喜,这些下人此刻说不定还在找寻金管家的路上呢。他不再等待,径自推开房门。屋内一片死寂,烛火也不见半点。床榻上卧着一人,看身形是父亲无疑。

他轻声呼叫,一边走近床榻。床上之人没有一丝动静,被褥整整齐齐的盖在他身上,黑暗之中,他的脸色更显惨白。一探鼻息,葵渊洸终于确定父亲没了呼吸。

他冷哼一声,心里琢磨着,他事前预演过多次的戏码,终于可以登上台了。

时间尚且充裕,就这样干等待着大哥和金管家也不免无趣,葵渊洸擦亮了一盏烛火,兀自得意,可以从容地思索还需要做些什么,来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烛光照映着父亲那张还没有完全失去血色,却尽显苍老的脸庞,他就这样静静地打量了起来。

往日里,就算他再有僭越的行为,也必然不敢像这样直视父亲的面孔,尤其是他那双怒目自威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是带着丝丝怨气,不论他读了多少书、练了多少武艺,父亲从来不夸他。

“爹啊,当年你也算是名震一方的霸主,如今不也只能在这样一方卧榻上终了此生吗?若你早些下定决心,将宗主之位传与我,或许还能再苟活些时日,不过依你的性子,当是不甘这样的平淡吧。你看儿子这可是成全了你,让你走得体面些,到了这个时候都为你想着呢。”

他说完笑了起来,笑声叫人听得发怵。

笑着笑着,笑声变得略现凄惨,他突然愤慨起来。

他想起了父亲对待大哥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只有大哥能得到父亲的称赞、父亲的笑脸。而到了父亲死去的这一日,他都没有得到过一次,以后再也不能得到了!

“爹你为何如此偏心!如果你能夸我一次,多看我几眼,恐怕也不至于发展到今日的地步!只怪你,逼的我干出这种事情,都怨你......不过你放心好了,我还是会替你好好打理葵家,我要重现葵家往日的荣光,甚至超过你!其他的念想,你就一并带到棺材里去吧......”

廊外传来了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声,是金管家和大公子葵渊淳到了。

葵渊洸仔细一看还不止他们,别院的客人们也都到齐了。他瞧了瞧卧榻上的人,心想他死得还不算太过寂寥,有如此多的人来看热闹。

葵渊洸整理好面容,作出一副怅然若失的姿态。

“大哥、金管家,你们来晚了!”

一向稳重泰然的老管家,此时惊慌得语无伦次,他不解地靠近床榻,望着看似睡着的床上之人,又看向葵渊洸。

“二、二公子是何意?老爷他、他究竟?”

葵渊洸哀伤地摇摇头:“爹他已经去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金管家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方才只是听闻老爷情况不妙,怎会如此快就、没了......这不可能!老爷前些天不是还好起来了吗?”他转身朝着后方静静候着的女孩看去,似乎想征询她肯定的回答,但女孩面无表情,看她样子不打算解释什么,一味默默看着葵二公子。

金管家突然察觉什么似的,逼着葵渊洸问去:“二公子!你来时这屋子里没人,莫不是你对老爷做了什么!”他咬字狠切,几乎确信是葵渊洸趁人之危。

“金管家,我敬你年长为尊,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吧!大哥,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呀。”葵渊洸将葵渊淳硬拉入争论中来。

葵渊淳此时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他尚未从听到传报时所受的余震中回过神来。

他日前私下与别院的亲戚互通了消息,牧家表妹分明告诉他,父亲的病情开始好转,而他专心想法子来拖住葵渊洸,待她寻到好时机将这一年来的诡计如实禀报。父亲对他们兄弟闭门不见,他也但心父亲不会轻信他一面之词,事到如今只有这牧家来的医师能够接近父亲,他一意拜托她将此事呈报给父亲,这样一来,他与二弟的继任之争一定会迎来转机。

他揣揣不安了数日,没能得到后续答复,反而叫他等来了父亲病危的消息!这远远不是他所期望的事态。葵渊淳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根本不知该如何提及,他只能无神地望着床榻上躺着的父亲的遗骨,眼神越来越空洞。难道一切都太迟了?

葵渊洸见大哥丝毫没有反应,料定他也是被眼下的状况惊扰得不轻,接下来只需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便再也无人敢质疑他。

“金管家,你如此心急怀疑他人,我看你是为了推脱自己的责任吧?父亲的起居可是一直交由你照看,他已病成这样,你非但没有通知我与大哥,还敢说毫不知情?你这是没把宗主的亲生儿子放在眼里!”

金管家自视照料宗主的大小事宜,没有半点懈怠,却遭葵渊洸反告一状。偏偏这几日他确有疏忽,此时理亏,他自认难辞其咎,当下懊恼万分,可他仍是无法轻易抛开对葵渊洸的怀疑。

葵渊淳将他们的争论看在眼里,他与金管家有同样的疑虑。最先到的的确是葵渊洸,谁也无法说得清楚,他在到来之时做了些什么,兴许连同父亲病危的消息也是他故意散播的,看来他这二弟难耐苦等,终于忍不住主动出手了。

葵渊洸却拿捏准了他们晚到吃亏:“不瞒你说金管家,若不是我一得到消息就马上赶来,差点就要错过了与父亲见最后一面!”金管家对他所说的心存狐疑,可他现在也懂了葵渊洸的企图,只是他因此被葵渊洸问责,也不敢吭声质疑。“平日里,只道金管家与大哥最是与父亲亲近,可到了他临终之时,守在他身侧的,是我这个最不受宠的儿子,你们觉得是不是很讽刺?”

葵渊淳一言不发,接下来,葵渊洸定是要宣誓他在葵家的主权了。

金管家先替他开了口,语气无不轻蔑:“二公子,想必你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吧?”

“金管家莫急,我知道你素来看轻我,可我远非你所想的那般不通情理,我爹尸骨未寒,这重要的事情,等到先料理完他的后事再说也不迟。父亲的遗言是什么,想必不用着我多说。”

葵渊洸豪不掩饰他的得意之情,事已至此,能够对他说三道四的说辞都被他一一化解,任谁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违逆他的意思。

***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默默无言,气氛凝重无比。只有燃了一半的烛火,在空气的流动中微微摇曳,随时都可能被扑灭。

牧梓澄自打进屋,就关注着蜡油的融化。

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她心想时候也差不多了:“区区宗主之位,值得花这么多心思么?”不知这句话是问的葵渊洸还是她自言自语,在令人难耐的寂静之中,这声语气轻飘的细语,叫人听得如此惊心。

“区区宗主之位?好大的口气!这里还轮不到你这个野种说话!”葵渊洸听她此话,自然认为是冲他来的,不留情面地,想在众人面前戳穿她的身份,给她个难堪。

在场所有人听得脸色大变,牧梓澄却完全不理会他这一番羞辱,反而冷笑他:“你说我是什么人就是了么!二公子何来的自信以为能瞒过所有人,你做了什么需要我来替你说么?”

“哼,我怎知你在胡说什么!”葵渊洸早就准备好了否认一切。

但见阿宝被几个佣人架着推了出来,他们嚷嚷道:“这小子在老爷药汤里做手脚,我们都亲眼看看见了!二公子你想怎么抵赖?”

葵渊洸毫不慌乱,哼道:“这小子与我何干?你们不该问问金管家吗?”

“阿宝!”金管家一时没明白他们之间有何纠葛,但这小厮被控诉加害老爷一事他听得真切,看葵渊洸欲将矛头对准自己,他怒眉呵斥一直潜伏在他身旁的贼子。

阿宝畏畏缩缩,如临大敌,可他还抱有一线期冀,望能得到二公子的庇护,于是死不开口。

清明取出了从燕子坊那讨回的身证之物,仍到阿宝面前,嘴角露出嘲弄之意:“二公子连自家的人都不认得了么?”镶了银边的葵家令牌,是二公子一脉的铁证。被清明仍在地上的木牌,翻转过来后,呈现出它背后刻有的所属之人的姓名。

金管家一字字念了出来,却是个陌生的名字。

葵渊洸狡黠地笑道:“你莫随意编造一个假牌子来糊弄大家,谁认得这是何人的物件呀?”

一直在旁从未开口的葵渊淳此时发话了:“我认得!这是阿宝的。我已叫人查过了,阿宝这个名字,只是他潜伏在金管家身边的化名。牌子上刻着的,才是他本来的名讳!我多次在你院中看见过阿宝,他一直都是你的人!渊洸,你别再一意孤行。”

“大哥别说笑,你这是打算合着外人来对付我吗?父亲若是还能看见你,定要怪你忘恩负义!”

“二公子,你的好戏到此为止了。”

女孩无情的宣判,激起葵渊洸满腔怒火。身为一个无名无分的庶子,对他这般态度,已是叫他难以忍受,她还手握了指认他的罪证,她这个意外的因素,险些毁了他一年的筹谋,他哪里能容得下她!葵渊洸拔了怀剑就想要冲她刺去。

楚曦然见状将她护在身后,却见身边一个黑影急速掠过,一把扣住葵渊洸的手腕,将他的怀剑夺了去。有他在,看来谁也休想伤了女孩。不过楚曦然留意到,他的身法招式,一点都不似出自宗族之脉。

“渊洸!你别冲动!她并非父亲所私生。”

葵渊淳抢在金管家之前欲替女孩辩解。

可葵渊洸听不进他的劝说,还质问起他来:“大哥你三番五次阻拦我,我看你是与她早就串通好了吧!”

两人僵持不下,牧梓澄径直走向葵室柊身边。

她附在葵室柊耳旁,轻柔地说了句话,随后掀开他所覆被褥,身上斜方刺入的金针显露出来。牧梓澄顺次取出他胸前金针,专心地观察床上之人的反应。卧躺之人的心胸逐渐浮现起伏,不过瞬息,吐纳便恢复成常人状。

这时,原本以为死去的人,睁开了双眼,在女孩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众人见状,无不惊呼。

葵渊洸脸上呈现出恐怖的神色:“你这野丫头,对我爹施了什么妖术!”他刚才没有察觉出女孩是何意图,他被清明抓着,只能眼看着她莫名的举动,徒劳地吼道。

“太息之术!”金管家忽然间明白发生了何事——宗主还魂复生并非被施予了鬼谋,而是葵家秘传的绝学。金管家双目放出异样的光彩,不仅因再次见到了葵家秘术,还为了与他一同打拼了数十载、如老友般看待的宗主复生归来。

葵家两兄弟意外万分,这门绝学父亲不曾传予他们,没想到竟在这样的场合下,得以一睹这传说中的秘术。

葵室柊脸色异常枯槁,似乎耗费了极大的精神动用这绝学。太息之术意在修习者遇到危难之时,置于死地来换得后生,需用内力封住周身经脉,使得气息全数拘于下丹田之中,无脉搏,无呼吸,看上去如同死去。若非有医师借助金针之术代为辅助,单凭他这久病初愈之躯,断然无法驾驭如此耗费心力的功法。

葵室柊久久未开口。

葵渊洸眼看着父亲安然醒来,用他那双含着怒火的眼直勾勾地瞪着他,目光里如有烈火在燃烧。这熟悉的眼神让他醒悟了,威严的父亲又回来了!

只是这次,他凝视着他的眼神中,有他所不曾见过的悲悯夹杂其中。葵渊洸被那目光盯得逐渐露出怯懦的神色,他跪跌在地,颤抖着双唇,心中满是恐惧和愤慨......他忽然近似癫狂地大笑起来,满屋子充斥着这突兀诡异的笑声。

“你们合起伙来演戏!”

片刻之前他还料想的美好前景已经荡然无存,这都是拜眼前这伙人所赐,他的眼里登时透出狠戾的神色,黑影早已松了手,他悄悄从袖中掏出锋利的兵刃,猛一使力朝床榻的方向冲去。

没料到颓然之人顷刻间又现激烈的行径,那道黑色的身影疾速蹿上前,伸手拽住他后领,却也被葵渊洸胡乱挥舞的袖剑浅浅割伤了前臂。葵渊洸终是敌不过清明的迅猛,几招之下又被他擒住。只听葵渊洸一声惨叫,兵器落地,回响清脆,他捂住了手腕,似是已经折了。

清明冷笑:“二公子你不也演了出好戏嘛。放心,你这手废不了。”

牧梓澄担心地查看清明的伤势,清明只是轻轻摇头。

金管家眼见又要打起来,慌忙劝阻,这两方可都伤不得。二公子显然不是客人的对手,他自然也心怀对自家少主的袒护,只好恳求清明饶过葵渊洸。

“都给我停了。”

一直闷不作声的葵室柊,终于积蓄起一些体力,他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有力地制止住了混乱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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