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遇与约定

歇入别院后,楚曦然隐约察觉到,这个清幽僻静的院落多了些与从前不一样的生气。

自打接替了父亲往来葵家这几年,他时常出入葵家别院,即便是室柊宗主去年移居到此处时,这大院子也一直保持着清冷的气息。

他所熟识的葵家宗主曾经是何等的意气与威严,眼看着不过一年竟发生了大转变,悄无声息地隐匿在闹市中的深居里,像是刻意掩人耳目一般。每回与葵家两位公子聊及此事,只得二人两声叹息,他本也不是好事爱打听之人,只是安静地出入,免得扰了宗主清休。

昨日抵达景阳已过落日之时,又受二公子夜宴款待,归来夜色近深,尚且不觉得有何异样。连日来奔波于数座城镇本就疲乏,本打算借着这宁静之处多歇息片刻,却没想到被晨间往来的家佣扰了美梦。

时辰不算晚,但显然已有人先于他用过了早膳。厅堂里,帮佣动作麻溜儿地撤下先至的客人遗留的碗碟,一边为他端上比往日更显丰盛的餐食。客人这时已不见了踪影,楚曦然深感好奇,别院除了他竟还有别人。

负责在别院里准备一日三餐的,是位伺候了宗主饮食多年的厨子。他的一身本事堪比街中酒楼里的掌勺大厨,就是景阳最有名气的酒楼掌勺,与他相比也高明不了几分。楚曦然向来十分欣赏这位厨子大叔的手艺,与他很是熟络,同往常一样,待他用完餐后,厨子前来与他寒暄了几句,楚曦然貌似不经意地多询问了一嘴:“院里来了客人?”

“楚公子不就是客人嘛。”

满脸褶子、下巴却刮得溜光的厨子大叔笑眼咪咪,满不在乎地回避了年轻公子的提问,也许是打趣他,也许是装糊涂。

“武大叔,你就别跟我卖关子了。”

楚曦然笑道,不在意大叔与他说笑,这院子里来了别的客人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他就是存心,也糊弄不过他。这位武大厨子平日颇为豪爽,不知怎地此时却扭捏作态,只是一个劲儿的呵呵傻笑。

几番推搡玩笑之下,他终于碍于情面,窝着手掌凑近楚曦然的耳畔:“府里来了贵客,老爷的客人。”说完,他立即摆出一副点到为止、不能再透露下去的神色,欣喜之情却溢满脸庞,依他的心思看来,准是觉得老爷有了好事自己也跟着沾了喜气。

楚曦然全然可以理解他这副开心的模样,他知道这武大厨有多尽忠。葵宗主在别院待了一年左右,胃口是每况愈下,武大厨变了花样想法子让宗主能多吃些,可已有许多日,宗主连他的手艺吃起来都不香了。也怨不得武大厨自嘲自己厨艺尚在,却不能博得宗主的一声叹誉,甚至不知今后,还有无欢喜着品尝他厨艺的主子。

武大厨铁了心不再对他透露更多,实际上他自个儿知道的也不多,金管家一声吩咐,他们这几个家佣也不便对外人多嘴,可他口中的“贵客”歇住在南苑的事,却一点都不是秘密。管家身边的帮佣小厮提起这位“贵客”的时候,毫无武大叔那般喜悦,甚至在勉力维持如常的表情下,藏了些不可告人的愤愤不平、或是鄙夷之色,两者迥然不同的反应激起了楚曦然的好奇。

按老规矩,葵家是这次游商的最后一程。楚葵两家世代交好,他又喜好赏玩景阳的曲乐,每回他必定借着这机会去曲坊盘桓两日,这次他又多了一个新鲜的由头,在景阳多待些日子。

***

楚曦然一路闲逛至南苑,心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不妨现在就去拜会这别院的另一位贵客。

他之前从未来过南苑,家佣告知,南苑是宗主故人的旧居,不便供访客出入,他自然无心僭越,只不过南苑长久无人居住,院落却有人精心照料,山石花木清新雅致,想必曾经在此生活过的人是宗主极其珍重的。头一回,宗主对来客开放了这方院落,还特许客人入住在此,不知是有些什么特别的际会?

还不等他步入南苑,一阵古朴的旋律悠扬而至,楚曦然不禁驻足细听。

乐词伴随着琴的韵律在心中渐起,这支曲子他听过百遍千遍——父亲曾经常叫人弹奏。它分明是首调子轻柔、跳跃的指法中撩拨出些期盼之情的乐曲,不知为何,听着这支琴曲的父亲,是那么的落寞和悲伤。楚曦然十分喜欢这首琴曲,私底下时常自己吹奏,只不过与父亲持有的感情大为不同。少年人总是望不到漫漫人生的尽头,不识愁滋味,不懂离别殇。

这琴声引得楚曦然一时沉溺于往事追忆,可弹奏者并不娴熟,偶尔有些磕绊之处,让他不禁莞尔一笑。他随即取下腰间的玉笛,应和着琴声吹奏,在笛声的引领下,合奏渐渐流畅了起来。

几近曲终之时,琴声骤止,徒有婉转的笛音回转在草木之间。还差一个小段落,不知那奏琴者何故突然止住了弹奏。

惊觉沉醉,楚曦然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专注在曲中,没有及时察觉到琴音已绝。实在是冒失了,此时院里的主人,应该正诧异地候着,他这个不请而来的怪人吧,理应赶紧去赔个不是。

转过几道碎石弯,步入中庭,遥见亭台水榭中坐立各有一人。

隔着粼粼水波,人影依稀可辩,楚曦然先行一礼,以表方才的无心冒犯。

还不待他抬头,对方先发出了惊呼声。楚曦然定睛一看,一股涌动的热浪在胸中翻腾跃起,欢喜得只觉阵阵眩目:“果真是你们二位!”

亭榭中正是前段时日在旦焦偶遇的葵家兄妹。抚琴的少女错愕地望着自己,旁侧的男子仍是初见时的冷峻,不过脸上多了几分纯粹的疑惑。

旦焦城不可置信的偶遇之后,一个猜想止不住地在楚曦然的心底搅动,早晨的见闻使得这份心潮涨至了极点。此刻终得以印证,他只叹天赐的机缘。

“楚公子,你怎知这首曲子?”哪知少女的诧异,并非指向再次相遇的巧合,不如说她语气间夹杂了些许质问的意味。

楚曦然过于欣喜,未曾作此料想,一时呆立池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见他未作应答,葵家妹妹悄声与她哥哥说了几句话,看似神色异常。葵家兄长听后轻轻按住妹妹的肩头,示意她莫要着急。楚曦然此刻已经无法在他的脸上,寻得一丝先前那般防备的痕迹了。葵家兄长大方招呼楚曦然走近些请教。

“不知楚公子可知,这支琴曲原是我葵家故人所作?据在下所知,理应无外人知晓,刚才却听楚公子吹得,比我家妹子还娴熟,真是叫人纳闷。”男子一改之前的冷淡,露出一副为自己妹妹学艺不精的惭愧之色,语气中透露出想要与楚曦然示好的意思。

“是在下太过冒昧了。”楚曦然领会到了对方的好意,也不愿意错过这大好的结交机会,可他并不知晓这作曲人是谁。他也曾鼓起勇气向父亲询问过,只是现在回想起父亲当时看着他的眼神,仍然没法完全驱散那股畏惧的情绪,他只好如实回复,“只因家父经常叫人弹起,多年来也就耳熟能详,不过我确实不知这曲子的出处。”

“如此说来,是楚公子的父亲与我那故人是旧识?”

楚曦然听他此言,略微感到有些疑惑,不过连他都摸不清楚父亲的陈年旧事,何况这两位只是葵家的远房亲戚呢。

对此他也没再多心。

“家父多年往来葵家,素来与葵宗主交好,只是除了生意上的事,未曾与我多言其他,这时间久远的往事,想必他也不愿再提起了吧。实在抱歉,葵兄口中的故人,我是一点都不知情。”

少女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可她正准备追问,却又被兄长拦住了。

“无妨,陈年旧事就不谈了。与楚兄弟也算有缘,不如话话家常以聊异乡烦闷。”

他这样说来,使得楚曦然欣慰了许多。

葵家兄长看得出楚曦然为难的样子,想必也知他并无隐瞒之意,既然问不出头绪,他索性调转了话头。余光所及,少女也只好悻怏怏作罢。他只是怕她太过紧逼,极易引得对方生疑。少女好像从他的神情中领会到了这层意思,恍悟方才太过情急。既然不能急于一时,她心中暗自盘算起来,不妨与这楚公子先交个朋友,也便于日后再从他那里问出些什么来。

“楚公子,方才听你这首曲子吹得如此好,可否日后向你讨教?故人已去,我还以为再无机会把那尾处学完呢。”

“哪里、哪里。”少女突如其来的恳切之语,让楚曦然只觉得莫名惊宠,转而又担心她兄长不许,他试探地看向葵家兄长,男子并未阻拦,如同默许了一般,露出了微妙的笑意望着他,楚曦然连忙应承下来,“只要葵姑娘不嫌弃......”

“那就说定了!”少女无瑕的脸庞洋溢出欣慰的笑意。

楚曦然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二十二年来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胸中不停加速的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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