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伫立雪中的怪人

缓缓推开窗,一束沁人心脾的阳光透过指尖,洒入室内。冬日的清晨虽时有阳光相伴,但迎面而来湿冷的空气,还是使牧梓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个人就这样在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无声无息。

天空中还飘着点点雪花,看起来终于快要止住。院里伫立的人,早已被这几天来不停歇的落雪淹没了周身,青黑的衣衫被无瑕的白雪覆盖,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雪人石雕。

就算有内力护体,他又撑得了几日?

牧梓澄移开沉重的朴质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那“雪人”稍稍有了些动静,雪沫自身间簌簌落下。怎奈脖颈几近僵住,他试图睁开久闭的双目望向声源处,可睫毛上积压的碎雪,使得这微弱的动作颇显困难。他艰难地张开冻得乌紫的嘴唇,声音已然嘶哑,只有坚定的气劲有增无减。

“你肯为我铸剑了?”

天呐!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只为求一柄剑,就在这般恶劣的大雪天里站上三天三夜,不顾死活的么?牧梓澄摇了摇头,心想此人若不是傻了,便是疯癫了。

三日前,这位不速之客,不知怎得破解了密林障眼阵,闯入到墨铸之中。来人不肯自报来路,直言请她铸造一柄用来复仇的剑,着实叫她吃惊又疑惑,他大概不知,她从不为外人铸剑,昔日墨铸主人的传说,早已随着她爹爹的失踪一同远去了,如今她守着这片地方,只不过想留住幼时的回忆,守住爹娘留下的一片清净。

好言拒绝后,这人竟扬言不答应就不离去,简直不把她这个墨铸主人放在眼里。

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人,她索性把他晾在这冰天雪地里,令其知难而退。这高高壮壮的武者约莫年近三十了,想来有一身阅历,也不在言语上与她纠缠,默默地如他先前所言,扎身在院子里,俨然跟她一耗到底的架势。

年少的墨铸主人显然不够冷酷,她每日早晨要来察看一番他的状况。

身为牧家医道的嫡传之人,她看得出来此人的强撑已接近极限,她怎能容忍自己对眼前不惜性命之人视若无睹?管他有什么真实意图,她决定要把这个“雪人”化掉。

牧梓澄假装不悦,招呼道:“先进屋吧,铸剑且不说,看你这垂死的样子,定要先耗费我不少药材了。”

半大的孩子能装得有多老成?不知那人是否已将她看穿,并不领情,未见她正面答复,丝毫不挪动,语气仍旧如这墨铸中、数不胜数之磐石般坚定不移。

“不答应,我就冻死在这,墨铸主人不嫌我弄脏了你这宝地吧?”

真是无礼!油盐不进!他明显含有激将之意,可牧梓澄不想让他得逞。放在平日,她断然不必理会,这等口出狂言威胁她的人,也绝不会被允许出现在她眼力所及的范围内,但眼下他大概要撑不下去了......

牧梓澄正为难着是否要让步,不知从哪突然蹦出一个两鬓略有花白的老翁,他手里抓着把大刀便要冲那“雪人”砍去。

“敢对我小姑姑不敬,看我砍死你这臭小子!”

想来他是听见了雪人的狠话,准备替主人清除这个碍眼之客。

老翁名叫闻人达,年岁该是五十有余,行为举止像一个顽劣的孩童,脸上总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据说他这名字并非本名,也不曾得知他因何改了姓名,也就是这般放荡不羁之徒才能如此罔顾祖上脉承。唯有对女孩的“小姑姑”这一声尊称,倒是没有一点含糊。

闻人达的架势不像只是吓唬那人,若是砍中了他,定保不住性命。牧梓澄料想他已没有气力躲闪,急忙拦住了老翁,谁知还未等到闻人达近身,那“雪人”突地直直倒下。

这几日一直积压在他胸中的郁结之气顿然消散。恍惚之间,两张熟悉的脸庞,重叠在了前来查看他状况的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之上。幻影浮现在倒下之人尚存的意识里,他似乎看到了那两个人为他将要消逝的生命焦急万分的模样。

可你们为何背叛......

牧梓澄探他鼻息,只是昏阙了过去,安下了心。赶巧闻人达在身边,她吩咐他将这陌生男子抬去偏房里,闻人达不乐意,他为陌生人这几天的叨扰感到不平,他不快地嘟囔着,“我不干!小姑姑,我早说这人就是来讨死的,你费力救他做甚?”

牧梓澄瞪了他一眼以示不满,转而又开始哄他:“你说他功夫不错,把他医好了,不就有人陪你比划了?”

闻人达听她这样说,立马欢喜地拍起手来。日前他就发现这来人怀着一身好本事,若不是小姑姑不许他招惹是非,他早就按耐不住要领教一番了。被女孩说中了他的心思,他不假思索还以为自己捞得了好处,哪里领悟得出来她是故意哄骗他。

男子身形高壮过常人,可闻人达一把就将他拎起,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往偏屋里奔去,出手行步远胜于一般青壮年郎。自墨铸先主夫妇双双辞世后,名噪一时的墨铸便只剩下这行事乖张的老汉,独自守在年少的主人身边。

不知昏睡了几许时,躺在卧榻上的男人顿然坐起身来。

他眼睛尚未睁开,只有鼻子使劲嗅着屋子里的气味,“好香!”原来是过于饥寒交迫,被菜肴酒香馋醒了。

他睁开眼,瞧见房间一角,墨铸的小主人扇着一只小明炉,一壶热腾腾的糯米烧酒正温在上面,时而蹦出些柴火星子,醇香四溢。旁边的小圆桌,摆上了几碟清淡小菜,余烟萦绕,看来醒时正巧赶上了用饭的时辰。

他无言地坐了片刻,端详着女孩的背影,这才觉得她有个孩子的模样。当年墨铸主人的独女满百日时,正是他随恩师前来墨铸恭贺,时隔十三年,襁褓里那个时而哇哇啼哭、有着无邪笑脸的婴孩,现已经快及他胸口高了。那时,他望着怀里、那张不足巴掌大的小脸,就想着这么小的娃娃,如此娇嫩,日后能长成什么样呢?

女孩似是察觉到这边细弱的动静,微微侧目,余光里瞧见他醒来,没搭理。不过,他看出她眼神中,不似有日前那般的防备之意。

“好酒啊!”男子掀开被褥,深深嗅了嗅酒香,啧啧赞叹。

刚要坐到炉子近旁,却有人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伸出一手探上了他的肩头,他反手便想钳制回去,怎奈身体受霜雪侵蚀颇深,功力锐减,完全敌不过对方的手劲。

“这可是你爷爷的!你个臭小子一边凉快着去,就这点破功夫还想动酒的贼心思!”

是闻人老汉冲了过来,一把拦下了他。老汉甩开他,另一手上还端着刚刚出锅的大碗米粥,生怕他抢走了自己的心头所好。

不等男人还嘴,小主人已先斟起了一碗酒,径直递给他,丝毫不顾身旁的老汉一脸茫然,“暖暖身。”她语气淡淡的,听来的确放下了敌意。

“小姑姑!明明是给我酿的酒,凭什么要分给他?”闻人达馋巴巴地,视线紧追着那一小碗酒,见男人接过了去,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却不敢阻拦。

“你还敢说!”牧梓澄转头瞪着闻人达,声色俱厉,“你险些害死了他,今日这酒没你的份了!”

闻人达哭丧着脸辩解:“不能啊!小姑姑!我、我又不是故意蒙骗你的,这可过了十多年呀!要怪得怪这小子变了样,我才一时没认出他来,我本来就连他姓甚名甚都不知道啊。小姑姑你倘要责罚,也别拿酒来责罚我呀,从明日起,那些花花草草浇水的工夫,交给我来帮你办!”

闻人达扯着女孩的袖子,像个讨价还价的稚童。

牧梓澄拍掉他拉扯的手,真有些凶意:“任你胡来,我那些草药都要被你淹死了!”她端起碗来塞到闻人达怀里,吓唬他,“吃饭!要紧的事一件都记不住,再狡辩,明天的份也没了。”

说来好笑,五大三粗的老汉一听此言,立刻闭上嘴,再也不敢吭声,只得悻悻地退到一边吃饭去,不忘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害他受了委屈的男人,那人脸上却没有意外的神色。

闻人达没说谎,他的确是不久前才发觉,曾在墨铸见过这位闯入者。那正是他小姑姑的百日宴,这壮硕的男人当时只是个青涩的少年,跟在前来道贺的茶苑苑主身后。这般大的毛头小子,他又怎会留意,记住他的名字?他唯一记得的是,茶苑苑主替他这位徒儿向墨铸的主人求了一剑。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不论是身形或神态,在少年身上都发生了许多令他难以捉摸的变化,也怨不得他识不出那时的少年之人,还险些害他冻死在雪里。最冤的人,莫过于他了!

打发了闻人达,牧梓澄看向陌生男子,嘴角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警惕性太弱了。”

她掏出一块精致的木牌在男人眼前晃了晃,其上烙印着淡雅的茶花图纹,没有名号刻印。男人配合着摸了摸衣衫,眉宇间隐隐透出杀气,与他原本温和、甚至略带忧郁的脸格格不入。

“我的腰牌,怎么在你那?”

“阿达在你身上翻到的。若不是看到这个,他还记不起这事来。”还与他腰牌,牧梓澄责备他,“怎么不早点说出身份,平白无故编些瞎话让我以为你是擅闯进来的,还杵在雪天里自己找苦受,你们习武之人都这么糟蹋自己的么?”

男子没有正面回答她,小心翼翼地收好腰牌,恢复了平淡的神色,“我就是想试试看,医圣传人是否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慈悲心肠。”

嘴上说着俏皮话,男人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牧梓澄分明看在眼里,却不能理解那哀伤之下藏着的是什么。

“那可让你失望了。”

她叮嘱男人快些盛米粥吃下,好安抚寂寞了几天的胃俯。

男人咽下流食,嚼着素菜,偶尔抿上一小口美酒,不紧不慢,任凭一旁的小姑娘打量着自己。

——他也是那个不为世人所详知,在暗中守护着墨铸的神秘组织的一员啊,长着这样一副温和的面容,真的是穿行于暗夜之中的杀手么?

牧梓澄不禁怀疑起来。

从她记事起,就知道茶苑这另一个身份,明面上它是整个重禹境内最大的茶商,暗地里,茶苑行着杀人之事,她不甚了解这隐秘的一面是何由来,只知道爹爹与茶苑有着颇深的渊源。自爹爹和娘亲失踪之后,墨铸承蒙了茶苑不少关照,她所见过的几人,并不像江湖传言的那样,是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她细想着前些天对他的冷言冷语,不免有些懊悔。

“你是清明?”牧梓澄试探地问起他的名号,语气里透露着**分之肯定。

执行暗令时,他们从不显露名号,男人揣测,莫不是他昏睡之中透露了些什么?他压根没想到墨铸的小主人能一语识破自己的身份,不过他尚不至于慌乱。

“正是在下。墨铸的主人真是不简单,这也能猜中。”

女孩难得地浅浅一笑,似是满意自己精准的洞察,“不是猜的,不过与寒姐姐口中描述的一致罢了。她平日里可没少跟我说起你的事情。”

听她此话,清明微微一怔,握着酒碗的手不禁有些颤抖,勉力控制下酒水在碗中回荡。

“小寒这丫头,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提起师妹小寒,他心头升起阵阵苦楚,好在凭借着“身份败露”的幌子,他故作尴尬,只让女孩以为他是因此而有些狼狈罢了——绝不能让她察觉出一点端倪。

牧梓澄直入正题:“你是为了诛杀令而来吧。”

她怎么会......清明原以为苑主定会瞒下此事,他正打算私底下前来求取一剑,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墨铸的小主人知晓。

“苑主早就来信告诉我了,说茶苑里出了叛徒,要我为执令行事者新铸一剑斩杀同门。这是我初次受苑主所托,我自以为会是相识之人来取剑,却没想到你便是苑主所指的执令人。”

女孩的神色过分平淡了。他细细揣摩她的一字一句,暗想依苑主的性子,若是传令交托,不免粗略了些,他深知墨铸小主人的安危在苑主心中何其紧要,又怎会连陌生人的到访都不知会与她?定是苑主故意语焉不详。

清明顺着她的话,问道:“是我又如何?”

“是你可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清明警觉了起来。

“兵器得称手,早知道是你用,应当再把剑打长些才好。”

清明舒了一口气:“无妨,不那般称手才好,毕竟同门一场......”

牧梓澄轻笑:“怪不得你不愿承认来意,我看你啊,是不想面对。虽说要亲手杀掉朝夕相处的同门,的确让人为难,可没想到杀手也会心软。寒姐姐说得可真对,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嘛。”被一个孩子调侃,清明略感无奈。不过他且安了心,听她这样说,显然还不知道他奉命要诛杀的是何人。可女孩突然又冒出来一句玩笑话,让他不由心下一惊,“现在回想,你来时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你的目标,该不会是寒姐姐吧?”

清明猛然大笑起来,目光较真:“若是小寒,你当如何?”

他率直的反问果然叫女孩愣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逼得她窘迫起来。牧梓澄恨不得收回刚说出口的玩笑话。

他早就看出来,她方才一问,显然不是出自真心考虑过这回事。

清明放下酒碗,一派镇静:“苑主都不曾与你细说,我自然不方便透露,别坏了规矩。”

“茶苑的事我自然无权干涉,只要不是寒姐姐和霜姐姐便好。即便是,你也不会伤害她们的,对吧......”牧梓澄面无表情地看着清明,却不期待他回答,她莫名地信任着眼前这位病人,只是没有明说。

有她这般反应,清明岂会不知小寒在她心中有几分重,他苦苦一笑,想她还是天真了些,毕竟是个孩子啊。在她这般大的孩子的眼里,相处了十几朝的有情之人怎会互相残杀,她怎知苑主的命令对他们这些影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想到墨铸的新主人如此识大体,你父亲若知道应该很是欣慰。”

“你,你也认识我爹娘么?你可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他们还活着么?”

清明无法回答她这一连串的疑问,但又无法对她说出口,他们恐怕已不在这世上了。

一提从前之事,墨铸的小主人不免有些动容,见清明左右为难,转瞬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在旁人面前如此失态。“算了,过去的事情了。”强忍下这么些年难以释怀的情绪,她便不再作声。

她不知晓,清明是故意岔开的话题,他怎会不清楚她的伤心事?苦痛宁可取其轻者,他不想再继续透露诛杀令之事,那对她来说是更痛苦的现实,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牧梓澄不知她胡乱一句玩笑,蒙对了一半实情。

此次清明奉命诛杀之人,正是同他青梅竹马、私定了终身的师妹小寒。只是他万万不能对女孩提起这事,正如无法回答她先前的发问,他知道自己无法违抗苑主之令。保护小寒本是他这辈子的决定,他怎料有这样一天,要悖逆自己的誓言。

牧梓澄没猜中的另一半是,还有一人与小寒一道成了叛逃者,那是与清明从小相伴,亲如兄弟的三师弟谷雨。

这二人背叛之事从苑主口中说出时,当真是五雷轰顶,清明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这两个与他最亲近的人会背叛师门,背叛他。诛杀令非同小可,他心里清楚苑主为何挑选他去做这执令人。

茶苑暗影栖身的后山里有一间屋子,陈列了一件件手刃了同门的凶器,仿若一众命了名的排位,是祭奠,更是警告。

他愤恨过,彷徨过,甚至想着干脆一死了之不去面对这样的痛楚,可到头来还是捡回了一命,这是他不得不去面对的一道坎......

或许正因涉及小寒,苑主才对墨铸小主人语焉不详,瞒下了一部分实情,就连他都赞同只有瞒过了她,才能顺利取得索求之物。揭她伤疤心有不忍,实属无奈之举。

清明只觉得自己与这墨铸的小主人,实为同病相怜之人,他们身上有着各自需背负的担子:苑主需要他成为茶苑最利的剑,需要她摆脱掉从前的悲痛,继承她父亲的遗业。

清明比任何人都明白苑主的苦心。

清明将一碗酒一饮而尽,起身一拜:“谢过墨铸主人的招待,接下来请安心铸剑吧,铸一把能斩断情谊的利剑!”

牧梓澄不解地看着他,不明他何出此言,嘴上仍是郑重回答:“还需十日可成。”

她想,或许这诛杀令的规矩,正是为了与同门斩断往昔情分吧?独为那叛逃之人准备的最后一程,也可谓仁至义尽了。

“好,那我就十日后再来取剑。告辞。”

没有客套的挽留,墨铸小主人只是任来者自行离去,她当然不会知道,在她敬爱的寒姐姐的口中,听了不下数百回的这个强壮的武者,是根本无法面对她才选择了匆匆逃离。她也不知,在她成为墨铸主人之后要铸的第一柄剑,竟将指向她最珍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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