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都以为逃出泥潭，摆脱了“异类”这个名头之时，突然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
——那城中近来有名的画家屋里，藏了妖，那妖在其他村里没了下手的机会，逃窜到我们这来了！
消息传遍的第二天，陌离的宅子门前，便跟前几日在茅草屋外一样，又围了一堆人，不过当时是人们为了来见祥瑞，现下，人们是来赶妖。
传消息的是个乞丐，他传了这副说辞还没完，还说他见过那妖的模样，于是人群推搡着，将他围在了最前头，站在那宅子的大门前，非要让他辨辨妖。
前日碧落看话本看得晚，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都没醒，自然也没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吵嚷声。
反而是陌离走了出去，对上了那乞丐的打量视线。
乞丐赶忙上前来，着急道：“原来是你……原来竟然是你，你怎的将那个妖怪带回家里来了？那日在山上，你明明也瞧见她变镜子出来的啊，你明明知道她也是妖的啊，你……你，你，怎的反倒将她带回来？”
陌离不答话，下面围着的人急得叽叽喳喳地道：
“陌离先生，你是主动带她回来的？”
“那可是镜妖，镜妖啊，我的天！咱们镇子好不容易有祥瑞降临，怎的……唉，怎的又惹上了妖孽？”
……
“带她回来作甚，别叫她平白无故折损了先生你的福气啊！”
陌离不动声色将身后的门掩好，听着众人的话，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众人因为碧落变镜子的动作，将她看作了妖，要来喊打；却视他门前云雾仙鹤的停留作祥瑞，将他视为座上宾，予他富贵。
陌离心中有些复杂，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是将那仙鹤云雾俱是碧落的手笔之事说出来，还是向他们告知，仙法也是能变镜子的。
但难就难在这几年，不知道哪个村子传来的事情，说是他们那出现了个镜妖。
镜妖十分可怕，一下子能变出好几面镜子，而她一旦化出镜子，拿镜子对准人，便是要吸那人的精气，直到他消瘦枯萎。
他们那村子里，有一户人，便活活被吸光了精气死掉的。
那件事越传越邪乎，最后几乎家喻户晓，成了每家父母，睡前为了吓不听话的婴孩的故事。
而前段时间的中元节，不知又从哪出传来了规矩，说是太阳落了山，便不要出门，小心镜妖在这个时候出来，混迹在人群中，溜进人的家里，将原本家里梳妆用的铜镜替换了去，自此便算找到机会天天吸人精气。
这还不算，还说了，那日睡前，一定要将房屋里头的所有镜子倒扣过来，叫那镜妖彻底没了机会。
于是也是破惊慌的，那天太阳一落了山，街上便空荡荡一片，没人了。
……
门前的人还在吵，陌离默默垂下了眼敛，叹气。
其实早前他也怕得紧，看到镜子的那一刻，便下意识想逃。
他又要怎么来说服众人，他的一言半语，与众人口口相传的潜移默化相比……
只怕他的那番说辞，会成为碧落的催命符，反倒叫他们觉着是他早被镜妖迷惑，不分是非了。
陌离思忖纠结半晌，抬起头，对众人说：“今日多谢各位好意提醒，在下自会放在心上，多加注意。”
说完，陌离也没看众人什么反应，也没听他们说的什么，转身打开门，走了回去。
众人想拦，却也没什么办法，毕竟这位画家真真是神仙人一般的姿态，走路衣着皆飘飘然，殊不知那只是因为陌离多年贫苦，饿也饿成了一副飘飘然的纤瘦轻灵的模样。
扣上门后，陌离靠着门便坐下了，苦苦思索解法。
要怎么让众人信服呢？
他想过让碧落直接到人面前，施展她的法术，譬如变些祥瑞的玩意出来，像祥云和野鹤那般，叫人看了心悦诚服的吉祥如意。
可若是那样……
他与她待在一处，别人难道不会想到他的“祥瑞”，全是碧落替他做出来的局吗？
那他所求的，岂不化作梦幻泡影？
陌离苦恼，他什么都不想失去，更不想叫碧落背负骂名。
该如何？
到底，该如何？
碧落在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揉了揉睡颜惺忪的眼睛，另一只手还下意识拿着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奋力睁开眼睛，一看陌离坐在门边，便使劲瞪开困重的眼皮，“你坐那干什么呢？”
陌离缓慢抬起头，没说话，有些凝重地看着她。
“谁惹你了？”碧落走过去，坐到他身旁，紧挨着他。
“没人惹我。”
“那你为什么又这副臭脸？”碧落现下清醒了很多，虽然眼睛还是睁不太开，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眼下陌离正心烦，没想与她计较，便任她摆弄了几下他的脸，也没理她骂他的话。
碧落发现他的低落，适时收回手，不再闹他了，静静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几秒，软下声音问，“你到底怎么了？”
陌离拧了拧眉，叹气，“要不……我问你件事吧。”
碧落转身看他，“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人要做神的话，需要怎么努力？”
“啊？”
“就是……怎么下工夫，怎么变成神？”
“你想成神啊？”碧落问，“你为什么突然想成神呢，是觉着那些仙鹤和淡云换来的房子不够大么？”
陌离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他扭过头来，认真地盯着碧落的眼睛，“我就是认真地想问你，人怎么成神？”
“我想成神。”
碧落：“你为什么想成神？”
安静了很久，陌离缓缓道：“我想成神，这样你便不孤单了。”
碧落听完，当即眼眶便红了。
无人知晓她这亿万年来的孤独。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得叫她害怕，憋屈。
故而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喜欢自己制造出动静。
譬如将地上的两块土地摔在一起，或是把他们拉扯开，那轰隆隆直冲天际的轰鸣，是她儿童时期最爱闯出的热闹。
后来碧落长大些，便觉得不好玩了，觉得那动静既吵闹，又不动听，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其实最主要还是碧落玩腻了。
她便开始制造出些新的动静，譬如刮风，下雪，下雨……
可总是不够，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
是简单的一声鸣叫，却叫她雀跃。
后来碧落再玩闹时，便学会了注意分寸，不敢搅扰下面的声音。
随着时间的推移，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多，碧落越来越高兴，可慢慢地，她又不高兴了。
下面的声音常常会互相对话，可他们从来不会与她对话。她能单方面听到他们，听到他们唤她为“神”，诚心向她祈盼讨些健康财富一类的，每每这时，碧落就跟他们解释，“你们说的这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我虽然有些呼风唤雨的本事，却没办法一一替你们实现愿望，人活着嘛，还是多得靠自己。天上只我一人，要是全求我，我该累死啦。”
可从未有人给过她回应。
碧落像是自说自话一般，被晾在一旁。
那阵子她很是难过，听着下面没停的声音心里发闷。
但她又很快地振作了起来，很努力地学会走路跑步，随后不顾一切来到了她一直俯视着的土地，却发现，原来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那些声音始终与她不是一样的，没有人理解她的孤寂，直到现在……
“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成神，只知道……神要独自度过极其漫长的黑夜，忍受永无止境的宁静，在云上飘着，就那般，如天地间任意一个物件一般，被摆在上面，直到忍到最终的时限，迎来消亡。”
“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我的时限是多久。”
“无妨。”陌离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安慰道：“无妨，总有办法的。”
……
接下来的半个月，两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翻典籍。
手上的书翻完一轮，陌离便会去外面找来新的书，碧落也想出去，但陌离从来不让。
就在两人这般辛苦的努力下，陌离终于在第二年成了仙，在那座众人以为是妖鬼作祟，一直寸草不生，但因为碧落的降临，万物复苏的山上，建立了当今世界第一个修仙门派——琉玉门，而那座山自此有了自己的名字——落雪山。
……
“所以，那陌离成神不得，最后求了个仙职？做了琉玉门掌门？”
“照这个版本所说，陌离成仙，还是有那碧落邪神一半的功劳的？”
……
“那他们最后怎得闹成那般惨烈的下场？这简直……没法想通，真真是怪事啊，说书人，你到底从哪听来的故事？”
桑屿趴在栏杆上，听到众人的声音将说书人打断，眉头皱起，蔫蔫出声道：“这个故事……好生熟悉。”
百里寂坐在对面，早停下了动作，“是该熟悉，毕竟被编排的是我。”
“我倒觉着不像是编排……”桑屿无意识念叨着，谈及此处顿住，没敢再继续往下说。
毕竟“陌离”此人就在身前，而碧落又是她觉着熟悉的字眼……
难不成她从前还顶着碧落的名号跟陌离厮混过？
可她一点都不记得，但凡一努力想，就觉着头脑发胀，眼前发黑。
百里寂在那边问，“那你觉着是什么？”
桑屿抿唇想了一会，“就是编排。”
百里寂失笑，说书人却在这时继续说道起来。
“各位各位，请不要着急啊，这不正好到了关键地方……各位，还请沏好茶，静听老夫我讲一遭。”
“当时两人自以为是找了个绝妙法子，叫陌离成仙，叫众人信服，殊不知，这天地间，万物平衡，你得了好，我便没有了。就像是阴阳平衡，缺了阳，那阴便不受控制，便得与那得了阳的，闹个昏天黑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