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荆竹内心的野兽短暂弹跳了一下,随后迅速安静下去。
“谢谢啊。”他低下头,感觉耳朵有点奇异的热,是发烧了吗?
杜荆竹沿着墙根仔细地搜索,不放过每一寸土地,他是在和雨水抢时间,不能有丝毫怠慢。
终于,在极其隐蔽的一个墙角,他看到了半个深陷下去的已经盛满了雨水,大概能看出鞋印的轮廓。
“老板!”他大喊:“看看墙头!”
魔尊的声音传来:“这里有一点铁索的痕迹!”
杜荆竹没法看到墙头,墙上没有能借力登上的地方,他只好抱着高大的梧桐树,一步一步往上爬,树皮很粗糙,他的手磨出了几个泡,杜荆竹发挥看家本事,终于爬到了顶端。
看着隔了两米的墙头,他一狠心,就要朝那里跳过去。
衣衫忽然被粗糙的枝干挂了一下,使了个绊,他跳落过程出了差错,脚没有够到墙头,脸倒是快碰到了,他双手发软抓不住墙头,就要急急坠下去。
一双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强有力地把他拎回墙头,帮他躲避了掉下墙头的命运。
杜荆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皓齿朱唇,恰如黑云遇皎月,桃李醉春风。
落下的钢琴重音又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清弦被彻底拨乱,意乱神迷,二人共撑一扇芭蕉。
杜荆竹结结巴巴:“老,老,老板……”
“你变回来啦……”
魔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衣袖,他本把芭蕉拿在手里,另一只想要拉杜荆竹一把,奈何爪子不够长。
谁知转瞬之间,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从墙头跳下来。
跳下来之前,杜荆竹没忘了自己跳墙头的目的,详细查看了那处痕迹,确认是用工具无误。
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漫延,还下着大雨,两人迅速回了屋子。
这一下可给赵贺吓得不得了。
“这是?”
赵贺重新拿来了热水手巾,看着眼前出现的陌生美人。
“波丝呢?”他问。
杜荆竹指指魔尊:“喏。”
赵贺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升起怒火:“不要和我开玩笑!波丝呢?”
杜荆竹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忘了,波丝本来就是魔尊啊……”
赵贺脸木了一瞬,像凝固的水泥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水泥才艰难松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魔,魔尊好——”
魔尊此时无比痛恨自己,给杜荆竹递个芭蕉叶子,还非要跑到墙头去递,装出一副深情帅气小狼模样试图钓杜荆竹上钩。
要是自己不那么做,而是直接递给他,也就他就不会仓促跳到墙头了。
更不用——他看了看杜荆竹手上被树干磨出的水泡,心一阵一阵的疼。
这下好了,全完了。
他斜着眼睛偷瞄杜荆竹,杜荆竹适应得比赵贺更快,脸上竟然有一点轻松的感觉,正是这种轻松的感觉,让魔尊的心里像是进了几只蚂蚁,难受得很。
杜荆竹朝魔尊看了一眼,朝后退了一步,赵贺把手巾递给杜荆竹。
杜荆竹擦着头发,他冻得瑟瑟发抖,坐在椅子上,拿热水擦着胳膊。
他远远地把一条手巾丢给魔尊:“擦擦脸吧。”
他没有动弹,也没有用那条手巾,而是拿在手里慢慢攥紧。
杜荆竹说完那句话后就陷入了沉默,他对着冒着氤氲热气的盆子沉思了半天。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外面的雨声没有停下,噼里啪啦惹人心烦。
武财神像前的瓷碗已经满溢,每有雨水滴落时,就会溅起几滴零散的水珠,落在桌子上,沿着桌子滴落下来,杜荆竹站起身,把那只瓷碗里的水倒掉。
“等雨听了,你就走吧。”杜荆竹说。
“也没有再留你的原因了,毕竟你已经变回来了。”
判决终于落下,故事终于到了终章,魔尊感觉耳朵内侧嗡嗡作响,一点东西在他心里碎裂了,残片撒落一地。
他没有站稳,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站在门槛上,扶着大门。
这样,都结束了吧。
自己变回了人身,也就再没有理由纠缠在杜荆竹的身边,没办法被他接受,迎接他的,只有杜荆竹眼底深藏的恐惧。
是时候该离开了吧,可是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雨水顺着魔尊的头发还在向下流淌,滴在他的锁骨上,铠甲上,他穿的仍然是那身黑色铠甲,散发着无尽的魔气,让人退避三舍。
那双眼睛褪去了神采,脸色苍白如飞雪。
杜荆竹拿手巾擦了擦脸,转身朝后面走去,没有说一句话,赵贺呆若木鸡,没有再挪动一步。
他想,结果已经很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
他的身体好像跌落到了无底深渊,无数毒蛇盘旋在底部,缠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一寸寸收紧,逃无可逃。
都是这样的。所有人见了他,都是这一副表情。
身上有魔气的孽种。他听长老这样调笑他,耳边响起了多年前府中轰然而起的笑声。
每当他为了重振祝氏,攻城占地时,夜里战场上流血的人死去时绝望而挣扎面孔,总会让他辗转反侧,从床上起身注视窗外柳梢头安静悬挂的一轮明月时,他总是会幻想自己多年前的故事,幻想自己如果不是魔族,如果只是个人类,也许学一点法术,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一点真心,走遍天涯海角。
也许这魔气,来自于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也许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他们在河畔相遇,一见钟情,又或许是他们青梅竹马,幼时一见误终身,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她过门,他总是流连于并不清晰的记忆中幻想自己父母的模样,也正因为这并不清晰的记忆而对现实产生更多的怨恨。
第一次见到大片血迹,是心惊,那时候祝还枝歪了一下头,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恐慌。
“他们只是肉啊。”
他因此数天没有食肉,瘦的皮包骨头,直到被大长老掰开嘴,喉咙强行塞入生肉。
那时候他流着泪,咽下了腥而油的肉,濒临崩溃的痛楚让他意识到,只有活下去,先活下去,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直到再次见到淌血的面庞,他终于逐渐习惯那由温热变得冰冷的眼神,活人挣扎过后留到他面前的只是一堆尸体,或者一堆灰烬,被大地上卷起的煦风清扫干净。
这力量让他恨,让他怨,让他的魔气越来越浓烈,直到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调笑他,所有嘲笑过他的人,都被他踩断了手指,烧成了烟尘。
可是,杜荆竹,祝慕不愿意,即使他主动离开了祝慕一步。
他不愿意,他的自尊心也不愿意让他乞求留在杜荆竹的身边,甚至,甚至他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他不愿意看着窗外的雨是否暂停,只盯着屋内,盯着把碗重新放回去的杜荆竹,以及没有再对他说过一句话的赵贺。
外面的雨下得极大,他有种诡异的安心,就好像……好像只要这雨不暂停,永生永世地下着,世间万物就不会更替,不会腐坏,杜荆竹永远拿手掌支着下巴淡淡地笑,他的紫色丝带永远安静地垂在他的肩膀上。
每当他用爪子轻柔地拨弄那条丝带,心弦也如同被拨动,过往的记忆全被淡化,只剩下现在这个温柔地摸着他的头的人,时间好像奇异地暂停了,空气也凝滞了。
想得越来越多,回忆如狂乱奔涌的潮水将他吞没,最后留给他的只有眼角噙着的眼泪,不似潮水奔腾,却比潮水更深沉。
赵贺以为那是雨水,他没有看见那滴泪,杜荆竹却看见了。
杜荆竹躲在屏风一侧,借陈旧的屏风裂开的缝隙悄悄看着魔尊。
那滴泪,杜荆竹看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他恨自己的视力,也恨自己的心软。
没有这视力,他就看不见那滴泪,也不用忍受内心的折磨。毕竟,远离打打杀杀,当个走遍世界的方士,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他和老板相处的过程中培养了常人难及的默契,他也对老板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可是,自己真的要跟着老板打一辈子工吗?
他感觉到老板对自己似乎也产生了依赖的感情,可他们原本说好的,只要魔尊变了回去,事情就会结束。
真是可惜,他原本已经在绘制未来世界的蓝图了,跟着魔尊干两年,辞职退休,直到刚才爬树时,他还以为他们还有几年时间。
他的思绪像春天刚解冻的河流,艰涩地流淌。
雨声逐渐变小,外面漆黑的天幕已经放出日光,魔尊看到自己伸向门内的影子逐渐清晰,内心一寸一寸地变凉。
他的背部是温暖的,铠甲被日光灼得有点热,心却是冷的。
“那,我走了。”魔尊低下头。
他转过身面对下午的太阳,仍旧感到刺眼,眯了一下眼睛。
是时候离开了,如果,如果他还挽留自己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留下。
可是他没有,魔尊走出大门的路上,没人说一句话,他的脚踩在雨后新鲜的泥泞中,闻到那花香有些心烦气躁。
“等等。”
在他迈出大门的瞬间,杜天乐平安出来了。
魔尊眼底发红,缓缓转过身,看到杜荆竹朝他伸出了手。
“手巾还我。”
魔尊浑身如坠冰窟,把手巾发泄地塞到杜荆竹手中,他控制住不让自己的手发抖。
他转身朝外面迈去。
杜荆竹转身要回内屋,踏进门槛的瞬间,脚步忽然停滞了。
他的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魔尊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杜荆竹转过身看着魔尊的背影:“你还记得你欠我什么东西吗?”
魔尊:“我还欠你什么?”
杜荆竹撇了撇嘴:“我的工资啊,掩护你这一路的工资。”
魔尊:“回去后,我就把钱给你。”
杜荆竹:“红口白牙说的话怎么能作数?”
“恐怕我不能让你走了。”
魔尊转过身,看着杜荆竹的脸,他的脸上带了一丝喜悦,正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好的理由而欣喜。
这么笨拙的理由,两人却心甘情愿地接受。
杜荆竹看到魔尊风仪秀整的脸,心想:自己要适应这张脸,可就需要时间了。
尽管魔尊变回来了,几人晚餐也照例吃胡饼,赵贺凑到他旁边小声嘟囔:“魔尊真的不能再变回以前那样了吗?那我以后管他叫什么啊,波丝我都喊习惯了。”
魔尊的耳朵很灵,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他被留了下来,杜荆竹两人还是隔了一张桌子对着他。
改变两人对他的恐惧需要时间,但只要被留下了,他慢慢来,总是可以的。
“喊我阿慕吧。”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两个字,带着原始的亲切感,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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