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厉童的手指,杜荆竹看向了魔尊。
魔尊的脸僵硬地停滞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贺问。
杜荆竹想起,之前还从未听魔尊讲过有关他父母的事情,而打听老板的私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也就一直憋着,将好奇藏在心底。
这时候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显然不太好,但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老往老板脸上瞟。
魔尊看着地上滚落的瓷碗,碗上磕了一个崭新的豁口,露出瓷碗原本的一点雪白颜色。
杜荆竹看着魔尊由僵硬迅速变为平静无波的脸,一点疑惑从心头泛起,他以前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怎样来到这个世上的?
倘若人生是一片荒原,父母的爱就是荒原上的一口沉默的井,有的井是枯的,有的井是满的,枯的井无法供给水源,荒原逐渐沙漠化,最后只能流失在风沙中,水源则时时灌溉照拂,自然长得好。
对于魔尊,他却琢磨不出半分。
厉童从地上站起来,杜荆竹这才看清它双脚蹲过的地方有一层水渍。
那长得像魔尊的神秘男子,精通邪术,又无基本的善恶观念,听起来像是魔族中人,难道祝慕这一身魔族血脉,就是继承于他?
他不必看老板的眼睛,就知道魔尊肯定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这件事上,魔尊想的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他上一次和你见面是什么时候?”魔尊问。
“记不清了,许多年前了。”
灵火从魔尊手掌冒出,魔尊的半边侧脸被火光照亮,一点杀意在他眼底涌动。
厉童吓得连滚带爬,抱住赵贺,赵贺哇哇大叫,就是甩不开它,它鼻涕一把泪一把,恨不得钻到赵贺肚子里躲着。
“就是想不起来了啊!”厉童哭喊,童稚的面容和沙哑的老人嗓音显得格外诡异。
见问不出什么东西,魔尊熄灭了火焰,“你以后就待在这副画像里,没有命令不允许出来,听到了吗?”
见被饶了一命,厉童连连磕头,转瞬钻入了画像之中。
“你还好吗?”杜荆竹问魔尊。
魔尊摇了摇头。
这是没事的意思,还是不好的意思?杜荆竹揣摩不透老板的表达,准备等老板进一步发言再作表态。
“我不记得他们了。”
“不记得了?”杜荆竹有点失落。
“一点都不记得了?”杜荆竹不死心,赵贺也凑了过来。
“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不认识的女子,但感觉并不像我的母亲。”
魔尊的脸很平静,好像述说对父母的遗忘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样。
杜荆竹忽然为这平静感到悲伤,因为从未体会过父母的爱,所以平静,如一潭死水。
“你,有什么打算?”杜荆竹问。
杜荆竹打算参加完方士大会后就找老板拿钱,一路游历到幻南峰,魔尊的身世之谜勾起了他的兴趣,如果能一路寻找线索,那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我打算先收拾祝氏,把长老抓起来问问就好了。”
这么简单粗暴吗?杜荆竹有些许失望。
“也许吧,做事就要讲究速度最快,最能立刻达到效果的方法,不是吗?”魔尊看向他。
“说的倒也是。”
“不过我有时候也会幻想,幻想他们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样的。”魔尊愣了愣,好像又沉入了幻想中。
“如果问不出来的话,我可能会选择找一找。”
半夜,厉童在画像里哭了半宿,杜荆竹在房间里被吵得睡不着,起床摇醒了魔尊。
“阿慕……”杜荆竹迷迷糊糊地喊他,魔尊以前睁眼很快,睡觉也少,最近怎么觉这么多?自己得摇他半天,他才肯睁开眼。
“怎么了?”见魔尊醒了过来,杜荆竹指了指外面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哭声,苦着脸,眼下两片乌青:“好渗人。”
两人来到画像前,祝慕把厉童揪了出来,厉童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要不是声音太老,杜荆竹真要把他当成远方而来的非洲婴儿了。
“我命太苦了!呜啊啊啊啊啊啊”
“被淹死也就算了,还被困在画像里,我要出来玩——”
拉长的尖叫声让杜荆竹堵住了耳朵,尽管如此也无济于事。
他放下手,揪住厉童的耳朵,耳朵上一层粘液,滑溜溜地揪不住,又放开了手。
魔尊眼下凶光闪过,朝厉童靠近,厉童立刻住了嘴,泪眼汪汪。
“我知道你已前过得很惨,但按照你的年份算来,你的亲友早死光了,就算有后代,也是普通人,没办法带你走啊。”
厉童刚停歇下来的悲伤又被小嘴淬了毒的杜荆竹勾了起来,眼泛泪光。
“你大半夜在房子里哭嚎,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心思。”杜荆竹盯着它。
那厉童眼睛躲躲闪闪,转了过来,眼睛极黑,像个黑煤球。
它猛地扑上来,抱住了杜荆竹的腿,杜荆竹一边蹬腿一边骂:“你怎么还故技重施呢?晚上你就对赵贺用的这招!快放开!”
杜荆竹侧头,看见魔尊脸上泛起微妙的笑意,气不打一处来,扯着他的袖子:“快给它关回去!”
关回去以后,杜荆竹才终于平静下来,他不敢去想那东西湿哒哒的小手和耳朵的黏腻触感,只是一口一口喝着水。
“我给他下了咒,他暂时发不出声了。”
“太好了太好了。”杜荆竹拍拍胸口。
“要和它一块生活,还真渗人。”
厉童的年纪根据它透露,估计将近几百年,生活过的村子更不知道更迭过几代,想要追溯也无从查起,况且这东西又吓人,几乎没人愿意拿着这个怨灵到处跑,他杜荆竹可不是来做慈善的,哪个妖怪的活都接。
魔尊半夜醒来了,枕着自己冰冷的枕头,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他干脆扭过身来,正对着窗外的月光,月光白惨惨地照耀,天地间都蒙上一层柔白色轻纱,,借着那轻纱,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杜荆竹,他雪白的衣衫如春日飞雪,柔白洁美,被风吹拂时,袖子翻起露出一点洁白的小臂来,和他颈后的那片白如出一辙,搅得他夜不安眠,每每想起,心下一片惘然。
自己一身墨黑,血与泪混合尘土塑造的自己,真的配的上那样的人物吗?他的心底总归是有点自卑的,我配染那一身白吗?
他睡不着,辗转难眠,凌晨才沉沉睡去。
一觉无梦,醒来时已接近中午,他着急起身,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喊杜荆竹的声音也没人回答,一时间慌了神,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门去。
他不顾路人惊异的眼神,一门心思寻找着杜荆竹。
两人也许是一同出门去赵家了,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冲到了赵家,却被告知没什么叫杜荆竹的人来过,连赵贺的名字也没有。
他失魂落魄走回家,期待会有人开门迎接他,告诉他:怎么回来这么晚,我们看你在睡觉就没叫你。
房内这时候才显出它的空旷来,他甚至想把厉童叫出来聊聊天,也确实这么做了。
厉童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魔尊,脑瓜子转了又转,就是没转过弯来。
“你这是被抛弃了?”厉童抚了抚那并不存在的胡须,试探问出一句。
魔尊的脸更黑了,厉童能看出来他在紧咬着嘴唇。
“我不怕被抛弃,我又不是没被人抛弃过。”
“那这是……”厉童还是猜不出来,干脆又缩回了画里,从关公的大刀上探出两双眼睛。
哎,死得太早的代价就是这样,看不透这帮小年轻的心思。
院子里,雨后有嫩芽从泥土中挣出来,几点嫩青色分外喜人,经过暴雨洗礼,街上花香味淡了不少,从门缝透进来一点芳香。
魔尊正兀自黯然神伤,大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 连带着一张俊而白的脸:“阿慕……”
魔尊瞬间站了起来,朝杜荆竹冲过去,把杜荆竹吓得一下子关上了门。
两人隔着门,杜荆竹回想着刚看到的老板失魂落魄的样子,脚上好像还没穿鞋,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厮不会是发疯了吧。
自己昨天才答应留下他,今天他就发疯,那自己颜面何在啊,那四千两还要不要得回来啊……
“老,老板,你,你怎么了?”
魔尊没说话。
“你,你理我一下啊……”杜荆竹听着门内的动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自己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到时候跳进黄河洗不清啊。
他打开了门,蹑手蹑脚往里走,忽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魔尊用胳膊紧紧锁着他的脖子,杜荆竹挣脱不开,继而感慨起魔尊的发质来,这人的头发怎么长得,发质这么好,不烫个头可惜了。
魔尊的脊背好像在颤抖,杜荆竹拿手拍了拍,感觉自己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虽然他并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莫名受了惊。
抱了好一会儿后,杜荆竹站得有点累了,用力挣了几次,魔尊才终于放开他。
“你去哪里了?”魔尊问。
“本来打算去赵家,路上太泥泞了,就想着下午再去,带着赵贺去隔壁蹭饭了。”
“隔壁?”
杜荆竹微微一笑,“我把赵贺外祖母的事告诉他了,他把那等到方式大会再去见她的誓言全忘光了,跑得跟兔子似的。”
“你怎么没穿鞋,脚上好多泥巴,跑哪去了?”
魔尊装作没听见,杜荆竹也无可奈何,从水缸中取了一瓢水,从空中倒在魔尊的脚上,魔尊忙着洗脚,脸上闪过难抑的喜色。
“原来如此,我看明白了。”厉童点了点头,再次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
这小年轻就是有趣啊。
“贺宝儿,别噎着了,慢慢吃。”老婆婆拍拍赵贺的背,赵贺吃得狼吞虎咽。
自从自己学成方士四处游历以来,还没吃过这样的好饭,顶得上他上一年吃的肉了。
杜荆竹一和他讲外祖母的事,他就丢了神,着急地跑来找她。
以前发过的誓,就当放了个屁吧,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很信守诺言的人。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真是个好宝,不让祖母担心的好宝。
杜荆竹带着魔尊进来了,他只好艰难开口:“阿,阿慕。”
不知道杜荆竹怎么喊出来的,反正他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外祖母高兴地招待了杜荆竹和魔尊,看着杜荆竹的背上没背那个巨大的箱笼,一时间有些疑惑:“你的那个灵宠呢?”
“这个……我把他放生了。”杜荆竹面不改色心不跳。
赵贺看向他,这崽子撒谎真是有一套。
“真可惜,”外祖母脸上有点失落,“我还给他留了鸡腿来着。”
杜荆竹看了一眼那只巨大的生鸡腿,知道这腿生前来自一只自律的鸡,就拍了一下魔尊的肩膀:“没事,我这位朋友爱吃,你把这只鸡腿烧熟给他吃就好了。”
外祖母高兴地去烤鸡腿了,杜荆竹悄悄问魔尊:
“我问个你们魔族的刻板印象,你别生气啊。”
“有话直说。”
“你们爱吃生肉吗?”
“爱吃。”
“真的?”杜荆竹撇撇嘴。
“只有我不吃,我好像不太适应吃那种东西。别人是在魔族四城长大的,生肉吃惯了,我是十几岁才去的祝府,怎么也吃不惯,以前还有人逼我吃,现在没有了。”
杜荆竹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在喜食生肉的族群生活,比那帮韩国留学的还惨啊。
“你是魔族的人,怎么会吃不惯呢,你过去的记忆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魔尊点点头,他的记忆像是没有尽头的荒原,连一株嫩芽也没有。
他想起了院子里那几根嫩芽,弯起嘴角,杜荆竹问他在笑什么。
丝竹声乱,万籁俱寂,杜荆竹听到魔尊夹杂了清逸气息的声音:“有小草发芽了。”
他没想到火烧后的泥土也能开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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