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罗网密织(二)

林修远垂在袖中的手拧了一把大腿,剧痛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压下那份颤抖,尽管心跳如鼓,他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稳的走出班列。

青色的官袍在一众绯紫朝服中显得格外孤绝。他目光灼灼,径直投向御座上的皇帝,毫不回避那锐利如刀的审视。

“陛下,请容臣禀。臣为官一年以来,俯仰于翰林院案牍之间,行走于诸位殿下文阁之侧,不敢言殚精竭虑,亦求问心无愧。” 他不卑不亢,掷地有声,“陛下天目如炬,臣之心血微功,想必您…皆在眼底!”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些罪证,“然,今日这如雪弹劾,时机之巧,罪名之齐整,件件直指微臣肺腑!臣斗胆叩问天听,这背后,当真无一只翻云覆雨之手,欲借诛臣之名,行其不轨之图?”

“臣有一事不明,此祸究竟是冲微臣而来?还是…冲那刚刚在大雩礼之上、蒙圣上垂怜眷顾的七殿下而去?!”

百官神色微变,这林修远竟敢将矛头指向七皇子?是狗急跳墙,还是另有所指?

皇后的手掐紧凤座,腕间的手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好个林修远!不直接辩解罪名,反倒先将水搅浑,暗示有人借弹劾他来打压玄钧!这是想把七皇子拉下水,让皇帝因顾念玄钧而对弹劾生疑?

皇帝的目光扫过人群中的玄钧。

少年垂着头,身形单薄,仿佛不堪一击。

林修远继续说道:“其一,结党营私?”

他转向严崇礼,话语中满是讥诮:“严大人弹劾微臣不思辅佐皇子进学,反行鬼蜮之术?好!那臣便请大人睁眼看看!”

“七殿下玄钧,自冷宫而出,是谁手执经卷,讲史明义,一笔一划引其向学?是谁伴其晨昏,驱散怯懦,抚平惊悸?” 他的声音里带着问心无愧的坦荡,“这数月心血,难道浇出的不是七殿下于大雩礼之上礼仪无缺、应答得体之景?!”

“陛下亲见,百官见证!” 林修远猛地转向皇帝,深深叩首,“严大人一句‘不思辅佐’,便欲将臣之功绩与七殿下之勤勉,尽数抹杀?此论,如何服众?!”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质问:“为七殿下讲议,臣唯恐不精,唯恐不尽!结党营私?图谋储位?”

“此滔天罪名,臣——担不起!”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至于大人手中那份所谓密信…”

林修远的目光落在那卷羊皮纸上:“臣从未见过此物!微臣坚信,陛下心如明镜,定会彻查水落石出!这查的,是构陷臣的清白,证的,更是七殿下应得的公道!”

严崇礼被他一番话堵得脸色铁青,指着林修远的手都在发抖:“你…你强词夺理!密信笔迹分明与你吻合,岂能容你狡辩?!”

“笔迹吻合?” 林修远冷笑一声,“敢问严大人,您这铁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臣不过赴任一年,何来这么久之前的书信?” 他步步紧逼,“大人既称‘截获’,敢问是何人所截?于何处截获?为何早不呈晚不呈,偏偏在大雩礼刚过、七殿下初得圣眷之时呈?”

一连串的反问让严崇礼措手不及,额上渗出细汗。他哪里知道这些细节?全是皇后那边备好的 “铁证”,他只需照本宣科便可。

“其二,挑唆皇子?秘密逗留七殿下处至深夜?引太子生疑生怒?”

“严大人,王六之言,乃一家之词。” 他看向那个仍在发抖的杂役,“静怡轩中,仆从非仅王六一人!臣问心无愧,敢请廷尉!”

“臣肯请陛下,即刻宣召静怡轩上下所有内侍、宫婢、杂役!逐一问询!看是臣确有逾时逗留、图谋不轨?还是某些魑魅魍魉,蓄意设局构陷、其心当诛?!”

王六一听他要 “逐一问询”,吓得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皇后的脸色更沉了。

林修远转而看向太子玄承,语气只剩敬重:“至于那言语闪烁、引得太子殿下生疑生怒之说…”

“太子殿下仁厚明理,岂是只言片语可轻易动摇心志之人?” 他捧了太子一句,既给了对方台阶,又暗指“挑唆”之说荒谬,“此等证言,不仅污了臣的清誉,更是小觑了殿下的胸襟!陛下,是非曲直,一问殿下,一问当日值守太监总管,便可了然!”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愚蠢的太子这时候最好是选择明哲保身,不要跳出来给他添乱。

太子玄承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其三,动摇国本?!” 林修远眼见太子没有发作,赶忙转移了话题,“‘诸皇皆虎狼,可饲之以弱鸡…待其互噬…’?严大人,就凭这一纸字迹不明、来源诡谲、前后不接的废稿片语,您便要定我动摇国本、祸乱社稷之罪?”

他举起双手,目光扫过殿内的梁柱、匾额,最后落在皇帝阴沉的脸上,豁出去了,反问道:“若我朝煌煌国本,真能因一介区区翰林侍讲学士的区区一张废纸便能动摇,那置陛下威权于何地?置这铁桶江山于何地?!”

“这是臣的‘反逆’,还是严大人您…在暗示陛下……坐不稳这江山?!”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吓得严崇礼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昭!”

群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皇帝的神色复杂,有对严崇礼的不满,也有对林修远胆识的讶异。

林修远却未停歇,目光如炬,直视严崇礼:“退一万步!即便臣真有蛇蝎之心,真有操控皇子的痴心妄想!”

“放着储君不择,放着颇得圣心的三殿下不选!”

“偏要选一个生母已逝、无依无靠、沉寂冷宫十二年、直至月前才获陛下恩典踏出冷宫门槛的七殿下?!”

“这,是扶持?还是自绝生路?!”

“这等买卖,荒谬绝伦!”

“莫说是臣!就是市井一个卖浆贩履之徒,也断断不会做!” 他死死盯着严崇礼,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严大人!你身为朝廷重臣,执掌风宪,却以此等荒谬绝伦之证来定臣生死,做为御史!”

“你的道理何在?!你的良心何在?!”

严崇礼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发,背后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深深叩首:“至于那些奴仆之构陷之词,臣不屑多言,无非此理!是非黑白,朗朗乾坤!”

“臣所求,唯陛下明鉴!彻查伪证!严惩构陷之奸佞!还臣清白!还七殿下公道!”

“若查实臣果真有罪,臣甘受千刀万剐之刑!若查实有人罗织罪名,构陷朝臣,离间天家父子…”

“恳请陛下——天威震怒!以儆效尤!”

说完,他便长伏于地,脊背挺得笔直,青色的官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一柄出鞘的剑,即便被置于死地,也要亮出最后的锋芒。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叩首时额头撞地的闷响。

皇后将凤座扶手捏的死紧,目光嗜人般盯着地上的林修远,好利一张嘴!

她余光瞥见皇帝沉默不语,心生不妙之感!

林修远伏在地上,他能闻见地面尘土的气息。

细密的汗水从额头滑下,滴落在眼前,绽开一朵小花。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感受这漫长等待的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然而御座之上的皇帝并未置一词,林修远脑中急转,刚刚那番辩词已让皇帝心生疑,眼下皇帝不开口便是机会!

他酝酿好情绪后,深吸一口气,喉间溢出悲鸣之声:

“陛下,诸公!严大人呈上此‘如山铁证’言之凿凿,引经据典,真是……煞费苦心啊!”

“臣方才仔细想来……这秘信要伪造,有巧匠临摹即可;这废稿要栽赃,揉一团纸塞入废纸堆也非难事;甚至连这区区三五个宫仆贱役的证词……只需威逼利诱,也总能让人张嘴吐出主人想要的真相!”

“然臣敢问严大人!敢问这幕后的高人们!”

“尔等——能否将这整个大内宫禁上下千余人的眼睛!耳朵!嘴巴!心!都一并收买?!能否将这宫廷运转数十年的铁律规制、这宫墙之内角角落落的时间烙印!都全部篡改?!能否将这人世间‘昨日之事必有痕’的天理!也彻底抹去?!!”

林修远情绪激动,三连问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内梁柱仿佛都在嗡嗡作响。

严崇礼被问得后退半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林修远的目光转向御座,眼底的激愤化为深沉的悲怆:“陛下圣明烛照!可曾细想?”

“今日,他们能以伪证构陷臣区区一个翰林侍讲学士!他日,若有人想对陛下您忠诚的耳目、您信任的心腹、甚或是……您真心爱护的某位皇子动手时,他们又当编织何等铁证?!届时,这煌煌宫阙之内,忠奸何以辨?亲情何以存?”

他垂下头,声音低哑:“陛下……臣区区残躯,性命微不足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之清白,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臣愿以死明志!”

“然!臣死不足惜!可这桩桩件件,环环相扣的构陷,绝非仅仅是冲着微臣一人而来!它是一把悬于陛下骨肉亲情之上的利刃!是悬于这宫闱安宁之上的阴霾!”

林修远猛地抬头,眼中悲愤几乎凝成实质,声音满是痛楚:“陛下!请想想!想想月余前那场冲天而起的那场天火!而今日,这构陷臣的毒计,与那夜焚宫的杀局,是何其相似?!如出一辙!”

“那一日!不过因陛下您一时慈悯,稍示恩泽于七殿下……当夜!火光便映红了半座禁苑!”

“是谁?!有这等只手遮天的手段!能在重重宫禁之内,悄无声息地燃起焚天大火?!”

“又是谁?!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权柄!能让那大火之后的一切蛛丝马迹……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陛下啊!”林修远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那场大火之后!七殿下日日惊魂,夜夜梦魇!臣为其疏导心结之时,每每见他夜不能寐,枯坐至天明!他亲口对臣言道:‘先生…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场火…烧透了天穹…追着我…要烧到骨头里去…’”

玄钧听完身子猛的一颤,那日的大火确实可怖,倒也没夸张到如此地步,“……”

林修远转向皇帝,目光灼灼:“陛下!您是最慈爱的父亲!您最懂幼子之心!试问!亲身经历这生死一瞬的焚烧……这样的惊惧创伤,岂是寻常?它深深烙在七殿下的神魂深处!若非陛下圣恩庇护,若非臣与静怡轩仆从日夜警醒、小心抚慰…殿下怕是早已……”

话未说完,他已哽咽难言,只重重叩首。

“幸赖陛下洪福!幸赖诸位太医圣手!”林修远喘了口气,声音稍缓,“更幸赖……陛下福泽庇佑”

林修远停顿了稍许:“……七殿下的恐惧惊痛,虽难平复,但尚能勉力支撑。可无辜牵连其中的二殿下呢?自那夜亲眼目睹冷宫大火惨状之后,惊惧入髓,数日失魂疯癫!日夜呼号,神志涣散!状同痴儿!这……满宫上下,皆是见证啊,陛下!”

“陛下!臣!林修远!今日所言非为求生!” 他挺直脊梁,像一节翠竹破土而出,韧而不弯,“臣!今日死谏!只为陛下一问——”

“您!我大齐的圣主明君!您信的是这些无头无尾的‘证词’和‘证据’?!

还是信您亲眼所见!那冷宫大火留下的断壁残垣尚在!

信您亲耳所闻,七皇子夜不能寐的悲泣尚存!

信您亲手所抚的二皇子惊魂方定却犹带稚气茫然的脸庞尚温!”

“陛下!圣心烛照!请为这宫闱之内屡屡生发的滔天阴谋!为陛下屡屡受创的骨肉亲情!彻查到底!还这煌煌天家……一个朗朗乾坤!!!”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要将这乾清门的地砖叩穿。

【小剧场】

【一】

林修远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先生…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场火…烧透了天穹…追着我…要烧到骨头里去…”

玄钧一个冷颤:“我没说过。”

林修远:“你有。”

玄钧:“谁会说那么恶心的话。”

林修远一记眼刀

玄钧:“好吧我说过。”

【二】

玄钧:“先生你没入仕前是不是在民间写戏文,亦或者就是那梨园弟子?”

林修远:“殿下想听什么,单刀会还是二进宫?”

玄钧眼睛一亮:“先生真的会?”

林修远:“不会。”

玄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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