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君心微动

四月的某一日朝会上。

“父皇!儿臣要参三哥玄凛!”五皇子玄烨一声惊雷似的声音穿透了乾清门的广场,他脸憋通红,声因激动微变调,带压抑三个月怨气,“玄凛纵容门人江南采买贡缎时强买强卖,克扣织户工钱致民怨沸腾!更甚其门下管事仗势欺人辱骂地方官!此等行径目无王法损皇家威仪!”

自上次草包之辱,他便疯了似派人盯着三皇子府,好不易挖到此实证,势要将场子找回。

玄凛勾唇冷笑,眼神轻蔑。缓慢躬身,语气平静却带刺:“父皇明鉴。五弟所言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江南贡缎采买历来由内务府会同地方督办儿臣何曾插手?”微侧身,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太子,话锋陡转,“倒闻太子殿下前几日刚提拔江南织造局新督办,此人行事激进急于表现,或许才是苛待织户,激化矛盾根源也未可知。”

一句话轻飘飘将祸水引向太子。

“玄凛!你休要信口雌黄!”太子玄承脸色瞬间铁青,被突如其来攀咬激怒,声陡拔高,“江南织造局督办之选,皆按章程,吏部内务府层层核议,何来急于表现一说?分明你自己御下不严,放纵恶仆,如今还想构陷本宫?!”

“对对对!三哥就构陷!”五皇子玄烨见状立刻出声附和,只是脑子跟不上嘴,越说越乱,“他…他那个管事叫什么来着?哦对李三!就嚣张得很!太子哥哥人肯定没问题!就三哥人搞鬼!”

他逻辑混乱,指名道姓却拿不出实证,甚至直白地站队太子。

朝臣们在一旁听着五皇子发言,憋得也着实辛苦。

太子玄承狠狠瞪一眼老五,这蠢货若非他,今日自己何须出面解释,他厉声呵斥:“老五!朝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玄凛看准时机,立刻火上浇油,语气里的委屈和恍然大悟都要溢了出来:“哦?李三?原来五弟说此人。”他故作惊讶挑眉,“此人早已因行为不检,被儿臣逐出府门多时!不知五弟从何处听来这陈年旧事,又或者…是有人故意拿这弃卒,栽赃于儿臣,离间天家骨肉?”

“你!”

“胡说!”

太子与五皇子异口同声,三人顿时吵作一团。太子斥责玄凛构陷储君居心叵测;玄凛反唇相讥太子结党营私打压兄弟;玄烨夹中间时而帮腔太子骂玄凛,时而又被玄凛绕晕说出些更不着边际话。整个御门前仿佛成市井茶馆场面彻底失控。

百官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触霉头,此刻上前劝谏无异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够了!!!”

一声震怒咆哮陡然炸响,皇帝猛拍宝座扶手“啪”一声巨响,指间佛珠串应声而断,琥珀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青砖上弹跳滚出老远。

整个广场瞬死寂,落针可闻。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难看至极,眼中更是燃烧着滔天怒火,还混杂着深深的失望。扫过阶下三儿子一字一顿的怒斥:“好!好得很!这就朕儿子!这就大齐储君和皇子!在朝堂之上当百官面如市井泼妇一般互相攀咬构陷揭短!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君父?!还有没有祖宗社稷?!还有没有半点皇家体统?!”

咆哮声在空旷广场中回荡震得众人心头发颤,连廊下侍卫都下意识握紧刀柄。

皇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怒火,开始逐一发落:

“太子玄承!身为储君当为兄弟表率!遇事不思调和化解,反意气用事口出恶言构陷兄弟!更兼御下不严江南织造之事,虽未查明,但你提拔之人若真有不妥你也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每个字重如千钧:“罚俸一年!于东宫闭门思过一月!即日起暂停你协理西郊大营,以及审阅户部月度钱粮奏报之职!此二职暂由枢密副使王峥户部左侍郎陈明礼协同内阁处置!《帝范》《资治通鉴?汉纪?文景卷》各抄录三遍!三月之内若再有此等失仪、失察之事,定惩不贷!”

玄承脸色煞白,踉跄躬身领旨,指节攥的发白,失去西郊大营和户部奏报协理权无异于被削左膀右臂!眼角余光瞥玄凛嘴角那抹难掩笑意,心头屈辱与愤怒几乎喷薄而出。

“三皇子玄凛!”皇帝目光转玄凛寒意更甚,“巧言令色祸水东引!当殿攀诬储君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玄凛虽得意,但也连忙正色跪倒:“儿臣不敢!”

“削去皇府护卫三百,罚俸半年!《孝经》《忠经》各抄录十遍!好好学学何为为臣为弟之道!”

玄凛叩首领旨,额头抵冰凉地砖,虽有损失但太子被削权已的最好的结果!

皇帝最后看玄烨眼神里毫不掩饰鄙夷和疲惫:“五皇子玄烨!愚钝不堪,听风便是雨!无凭无据咆哮朝堂!更兼口不择言如同儿戏!罚俸三月!回府思过一月!给朕好好读书!再敢惹是生非,朕打断你的腿!”

玄烨张嘴想辩解,却被皇帝眼中戾气吓得缩回,只能悻悻领旨。

皇帝余怒未消,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最终定格队列中段礼部右侍郎李崇义身上。此人负责部分贡品采买协调,既非太子党核心也非三皇子亲信资历不深不浅正绝佳替罪羊。

“礼部右侍郎李崇义!协理贡品采买监管不力致地方生怨!即日起革去侍郎之职降为礼部员外郎!戴罪留任以观后效!”

李崇义面如死灰“扑通”跪倒地唇哆嗦半天才挤出一句:“臣…臣领旨谢主隆恩……”心中悲愤交加却连半句辩驳也不敢说,在皇权面前自己不过是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林修远站在翰林的班列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朝会终以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落幕。

朝会散去,御书房内,皇帝靠铺明黄软垫龙椅,双目微闭指腹,按突突直跳太阳穴眉,宇间凝化不开疲惫。

林修远垂手恭立下首,刚将翰林院编修前朝实录进度奏报完毕。:“……以上便《承熙朝实录》卷三十六至卷四十编修进展,臣已按陛下谕旨删繁就简,力求公允。”

皇帝缓缓睁眼眸,中带一丝沙哑倦意:“嗯,修远办事朕放心。”摆摆手,语气透出明显乏累之意,“实录编修务必详实公允,不可妄加评议。退下吧。”

“臣遵旨。”林修远躬身,却未立刻转身,反将腰弯更深些,语气依旧恭敬平稳,“还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报。”

皇帝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本就被几个儿子烦的头疼,现下还有这额外奏报,似有不耐,但终究抬手示意:“讲。”

“是‘每月三课’之事。”林修远声不高不低,恰清晰传入皇帝耳中,“自陛下恩准开设以来已半年有余。臣等不敢懈怠,依制轮值授课。只是……除七殿下玄钧外其余几位殿下或因要务或因身体微恙皆,未能亲临听讲。臣特此禀明陛下。”

皇帝听这名时眼皮几微微一跳,像被勾起段几乎蒙尘记忆。

“哦?”皇帝拖长了些语调,听不出喜怒,“只有老七去了?他……听得懂?”

林修远见皇帝有兴趣,心中微动,语气愈发诚恳:“回陛下,七殿下虽启蒙略晚,经义典籍理解起来或有迟缓,但臣观其态度,实乃勤勉恭谨,令人感佩。”

皇帝未打断,只指尖停止揉按太阳穴动作,显然想听下去。

林修远便继续说:“每堂课,无论臣或其他侍读轮值,七殿下必定准时抵达文华殿偏厅,从未有一次缺席或迟到。”

“授课之时,殿下始终正襟危坐目光专注。遇有不解之处,虽或因羞赧不敢当堂多问,但课后必会反复研读讲义,有时甚至抄录至深夜。”顿了顿想起玄钧那本写得密密麻麻《论语》抄本补充道,“臣曾见其案头摆放《论语》抄本字迹,虽显稚拙却一笔一划极为工整,厚厚一沓可见用心。”

“更有一次,臣因整理典籍稍迟些,到偏厅时竟见七殿下已将散落笔墨纸砚收拾妥当,案几擦拭干净。”

“殿下见臣至只道‘举手之劳不敢烦劳大人’。其安分守己体恤他人之心可见一斑。”

他刻意避开“聪慧”“有才”等可能引起警惕的词,专拣着“勤勉”“恭谨”“安分”这类皇帝此刻最易动容特质来说。

“殿下身处冷宫,所得份例有限,却极其珍惜笔墨书本。”林修远最后补充道语气里带一丝唏嘘,“臣曾见其用秃笔头细密绑细线,只为多写几页纸;写满旧纸也不舍得丢弃,常在其背面反复练习。这般惜物向学之心实属难得。”

一番话没有半句刻意拔高,全这半年来琐碎却真实的细节,像温水慢慢浸润皇帝因儿子们争斗而疲惫的心。

御书房内静下只有烛火偶尔爆出噼啪声。皇帝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渐渐变悠远。疲惫和怒意似乎被这平淡叙述冲淡,生出一丝愧疚之感。

良久才轻轻叹气声低哑:“朕……知道了。难为这孩子了……”顿了顿,看着窗外新发柳枝,语气里多几分怅然,“冷宫清苦倒也……磨出几分性子。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林修远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御书房,他摊开满是汗的手心,任凭春风拂过。

林修远走后,皇帝依旧望窗外,手指无意识摩挲龙椅扶手上的雕花,目光在虚空里停留许久。那些关于玄钧儿时琐碎细节,像一幅幅模糊画在脑海里慢慢拼凑,那六岁可爱的幼子搂他脖子亲昵的喊着父皇,那时的宁妃总是笑着训诫他不可失了礼数,自己只道无妨。可一晃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而自己从那件事之后再未想起过那孩子。

是不愿,也是不敢。

“来人。”皇帝忽然开口。

侍立外太监连忙躬身而入:“奴才在。”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去冷宫看看七殿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把他份例提一提,添两匹好点布料,再送些新笔墨纸砚过去。告诉他……安心读书莫要懈怠。”

没有太过隆重赏赐,只细微处改善,却足以让那被遗忘角落皇子感受到一丝久违来自君父的注视。

太监心领神会,连忙躬身:“奴才遵旨。”

待太监退下,皇帝重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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