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这边玄钧正经历他十二年来最“热闹”的时刻。
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领着几个小太监们亲临,周围的宫婢们伸长脖子瞧着这未见过的稀奇事。
“圣上有旨:体恤七皇子玄钧勤勉恭谨,特赏上等布料两匹,赐新笔十管、贡墨五锭,月例银加三成。”内监宣读完旨意“七殿下,接旨吧。”
玄钧跪在冰冷石板上,头低垂几乎埋进尘埃。双手恭敬地捧着那份明黄卷轴:
“儿臣……儿臣谢父皇隆恩……”声细若蚊呐,带颤抖与不敢置信惶恐。甚至不敢抬头看传旨内监,只用眼角余光盯对方绣金线皂靴尖。
内监鼻孔里几不可闻“嗯”一声,带宫中上位者特有的倨傲,甩袖转身。脚步声“嗒、嗒”远去,如敲在玄钧紧绷的心弦之上。直至那声彻底消失宫墙外庭院只剩呜咽风声和自己几乎冲出胸膛心跳,他才缓缓极其谨慎地直起身。
膝下石板早已寒凉刺骨但他却觉掌心圣旨有些烫手。
他缓慢转身,慢慢挪向那间唯一能遮蔽风雨陋室,还未等他走进屋内,外面又传来一阵宣旨的声音。
皇后的人送来杭绸与点心宣旨,内侍脸上挂着笑容,声音却冰冷,带着倨傲的口吻复述着皇后的旨意,要玄钧勤勉读书,安分守己,莫负皇帝皇后期许。
玄钧又磕头谢恩,将那赏赐接过,好似那不是几匹布料而是千斤重的珍宝,小心翼翼的收好后又对着内侍千恩万谢的诉说着对皇后的敬意。
刚送走皇后的人,没多久三皇子府的人也来了,送来宣纸与徽墨,包装雅致散发着善意。玄钧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接过礼盒连声道:“劳烦三哥挂心!臣弟……臣弟愧不敢当!”又将感激的话说了一通,好不容易将人送走。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冷宫重归寂静,玄钧才靠在门后长长舒了口气。
门扉隔绝外面的日光与冷风。屋室里暗了下来,涌来带霉味和灰尘气息,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安全又窒息。
他走到桌前看那些堆积赏赐眼神渐渐冰冷。
他知道这些东西的由来背后必然有林修远在运作,看着那些该属于他的、这十二年第一次拥有的赏赐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喜悦之情。自己努力了如此之久,他的父皇!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那个将他打入冷宫,任由自生自灭的人!十二年……多少日夜煎熬,被遗忘得彻彻底底如弃履。连一次召见哪怕远远淡漠一瞥都从未得到过!
如今却轻飘飘说句“勤勉恭谨”赐下这些东西?这点赏赐在宫中贵人眼里恐怕连一场小宴边角料都比不上。但对他来言,却是这些年来前所未有来自皇权的注视。
伴随而来的便是皇后的敲打,三哥的试探,仅仅是父皇赏的一点微末恩赐也要遭到如此忌惮,这条路比他想的还要凶险。
玄钧手指攥紧那份圣旨光滑锦缎,布料被他捏出深深的褶皱。
最让人好奇的是,林修远他是怎么做到?不过区区翰林侍读学士用怎样言语?在怎样的时机?竟能让十二年都不曾正眼看自己一眼皇帝骤然施舍这一点“隆恩”?!
玄钧便冷笑一声,血缘亲情?父子天伦?多么可笑奢望!十二年漠然,连他母亲冤屈魂灵,都化作宫墙下无人理睬的哀嚎。到头来打动皇帝的竟是外人短短几句话语?原来帝王心术中那点“慈爱”竟可以如此廉价?!
玄钧的目光转向桌角,那里放些吃食,也是林修远上次为他“解围”后带来微末好处。
他将那份带来巨大冲击的圣旨又轻置回桌面,如放下一块滚烫的炭火。瘦削的手指按在冰冷木质桌面,指尖用力到发白。
林修远的身影和着混乱思绪在脑中盘旋。
他又想起那日林修远的话语,为世交昭雪,为故人翻案……他不禁好奇,什么样血案能让他有如此执念?即便天大冤屈,值当赌上一个翰林清贵前程,甚至是性命,去扶持一个几乎是必死无疑,翻案渺茫冷宫皇子?这其中风险和收益何其荒谬!
思绪似乎回到了那个阴冷的午后,回到了狭小藏书室的那个瞬间,那人身着青色素雅的官袍,姿态挺拔如松,面容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那笑容,并非对皇子的奉承,而更像是一种……沉静包容的和煦?他看自己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轻视,甚至在像看同伴?他记得那人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浩腕,执笔蘸墨时腕部流畅而稳定的线条,那不经意间流露的、无法伪装的文人风骨,讲课时那温润的嗓音……
玄钧似觉不对,猛地止住念想,用力甩头,似乎想把脑海中那个过于清晰的身影驱散。胸口有种陌生酸涩情绪翻腾,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受。
一种近似渴求靠近又惧怕被灼伤的动摇。
那人目标绝不单纯,他知道!
他们之间不过是彼此试探后的利用关系!
他利用对方能力和位置来走出冷宫,对方利用他这个皇子和未来的权柄翻案。
本该如此!
他烦闷的转身从床底拖出破旧木箱,将皇后送来杭绸、皇帝赏云锦,还有这徽墨宣纸一股脑塞进去又在上面压了几件旧衣裳。
做完这一切,玄钧好似觉得心情好些了,他坐回案前拿起皇帝赏赐的新笔蘸墨,在粗糙草纸上一笔一划写着,依旧是那副稚拙却工整的字迹,只是这一次他写不再是《论语》而是“忍”。
入夜时分,整个皇宫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走水啦——!冷宫走水啦——!”一声尖利的惊呼划破死寂皇城夜空。
玄钧被这声呼喊惊到,猛的从床上坐起,眼见四周已皆是火海,顾不上许多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一头冲进浓烟弥漫的庭院。
火光冲天映得冷宫半边夜空如同血染!灼热气浪烤得脸颊生疼,四周木头爆裂噼啪声内侍宫人惊恐尖叫,奔跑声杂乱脚步声泼水声……
玄钧像只无头苍蝇,被浓烟呛的头晕眼花,凭借着本能跌跌撞撞冲向记忆中宫墙一处堆放旧物的偏僻角落。
他蜷缩在一个倾倒的水缸后面,背靠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喘息咳嗽,脸上沾满黑灰,衣袍下被火星燎焦一片。
劫后余生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只觉得耳边嗡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喘气,冰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些烟尘的苦涩,却让他感受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
活下来了!
混乱并未持续太久,禁卫军很快赶到控制了火势。
冷宫本就偏僻,建筑腐朽易燃,那处偏厦很快烧成白地。
两名侍卫举着火把,在角落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满脸黑灰如同乞丐般的七皇子。
“陛下!皇后娘娘!冷宫失火,七殿下……七殿下受惊了!”消息一层层递了上去。
御驾凤辇几乎前后脚赶到这处平日无人问津的角落。
皇帝脸色铁青,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惊怒。皇后站在一旁妆容依旧精致,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火来得太蹊跷,太不是时候了!
侍卫将惊魂未定的玄钧带到御前。他发髻散乱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袍凌乱破损,沾满泥土灰烬,眼神涣散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微微颤抖,当他见到皇帝时,再也忍不住,挣脱了侍卫手跌跌撞撞扑到皇帝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沉闷声响。
“父……父皇……”玄钧声音中带着剧烈颤抖哽咽。
“火……好大火……到处都是……咳咳……”
“儿臣……儿臣以为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他满是后怕。
他抬起头泪水冲刷了脸上的污迹,露出底下本就苍白的皮肤,惊惧之下连血色都褪尽了,那双年轻的眼中,盛满惊惧、茫然与委屈就这样直直的望着皇帝:
“父皇……儿臣不明白……真不明白啊……儿臣在冷宫住十二年……与世无争……只求安分度日……”他声音陡拔高,带着控诉般的绝望,“今日……今日父皇刚念起儿臣……赐下恩典……儿臣心中……心中感念不已……只觉天恩浩荡……虽身处冷宫亦感温暖……”
“可……可为什么?!”他垂下头,身子抖若筛糠,眼泪扑簌簌的砸在地上。
任谁看了他这般不道一句可怜?
“为什么才过几个时辰……就……就有人放火……要烧死儿臣?!儿臣碍谁路?!儿臣……儿臣只想活下去啊父皇!”
他嘶喊着,声音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化为一声悲鸣。
宣泄过后,玄钧耗尽了所有气力,声音陡然低沉下去,透露着一种心死般的绝望:
“儿臣……儿臣是不是就不该活着?是不是……是不是只有儿臣死了……这宫里贵人们才安心?……”
他缓缓抬起头,泪水无声滑落:“父皇……儿臣怕……儿臣真怕……像母妃那样悄无声息……就离开了……”
“母妃”二字狠狠砸皇帝心头!宁妃……那个曾经惊艳时光女子,那双酷似她此刻盛满泪水与绝望的眼睛……皇帝的呼吸一滞。
“查!”皇帝咆哮一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在朕眼皮底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无论是谁一经查出定斩不饶!”
他俯身亲手扶起跪地上有些脱力的玄钧。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被冒犯的强烈怒意,他才刚施舍一点微不足道关注的孩子,就有人急不可耐的要毁掉!这不是打他皇帝的脸是什么?!
“钧儿”皇帝声音刻意放缓,“莫怕。”他拍拍玄钧冰凉的的手背,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有父皇在,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他直身环视四周:“这些年……是父皇疏忽你了。”
这句话,带着一丝迟来的、或许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复杂情绪。
“来人!”皇帝声不容置疑,“即刻将七皇子安置到静怡轩去!拨四个妥帖的宫女,两个内侍专门伺候!传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治,仔细查看有无内伤、惊悸之症,不得有误!”
皇帝目光扫禁卫统领,语气森然:“调一队禁军日夜轮值守卫静怡轩!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打扰七皇子静养!违令者严惩不贷!”。
这既是保护、也是宣告,更是一种无声的……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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