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漪

忘忧湖畔,杂草丛中,油纸伞罩住一双绣鞋。而鞋的主人,正裸着双足立于岸边。

落雨声滴滴嗒嗒,湖面涟漪四起。鱼扑腾跳出水面,鱼又扑通坠入水底,扬起滔天浪花。

俯仰之间,岸上人影不知所踪。

雨打海棠落,花瓣随水飘零,被浮鱼吞吃入腹。眼前一片暗蓝,郑妤不断下坠,五脏六腑皆如火烧。

上空突现白浪,她无暇去看,任由水流冲击,放任自己坠落。忽然,似有水草缠住双臂,阻止她下沉。

又是他。

郑妤剧烈挣扎,拒绝来人自以为是的拯救,湖水灌入腹腔,濒死感袭来,激发人身体本能的求生欲。

唇瓣一沉,他边给她渡气,边揽住她奋力往上游。

背靠木筏仰面朝天,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郑妤睁不开眼睛。

腹腔收缩,气流上涌,吐出积水后,意识渐渐归位。

“为何救我?”

“天赐生,命若玄金,柳暗终花明。”温昀抹一把脸上冷水,踉跄站起,折下一段芭蕉叶充当雨具。

蕉叶隔绝雨水,郑妤慢慢睁眼,呆滞望着悬臂举蕉叶的书生,冷言讥讽:“自行其是,好为人师。”

淫雨霏霏,夜半风凉,湿衣加身,郑妤冷不丁瑟缩,书生却面泛桃红。

这书生看她的眼神,局促中夹杂三分羞怯,恋慕中带有一丝怜惜,他心仪自己,她知道的。

“你跟踪我?”若非如此,她前脚跳湖,他不可能后脚就跟下来。

书生急忙否认:“非也……天色已晚,在下路过溪暮街时,见姑娘孤身一人黯然神伤,我……放心不下才尾随而来。”

芭蕉叶随他话音晃了晃,叶上积水淌落,泼在竹筏上,于她身边炸出水花。

温昀连连道歉,双手抓牢茎干。

“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激你么?”郑妤连擦拭雨水的力气都没有,仅存一息全用在与眼前人较劲,“你知道我跳下去需要多大勇气吗?结果因为你的出现,我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温昀看她一下,迅速移开眼:“若寻死需要反复考虑,证明姑娘你对世间仍有留恋。既如此,何不为心中留恋坚持活下去?”

“孤家寡人,我恋人间有何用?又无人留我。”

“有。”温昀脱口而出,投向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郑妤怔愣瞧着他,惨淡发笑:“你喜欢我。”

“可我不喜欢你,你惨了,单相思没有好下场。”她闭眼叹息。

温昀被她戳穿心思,又被绝情拒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他低头,两颊桃红晕开,缄默不语。

良久,他温声道:“姑娘这样说,可见未得单相思真谛。既是单相思,我便不奢求对方知我相思苦。远远看着她平安喜乐,此份相思也算善终。”

“冠冕堂皇。人心贪得无厌,怎会有只付出不索取还能不存怨恨之人。”郑妤不屑讥诮,“你走吧,别再救我,我不需要。”

雨势渐小,温昀扔掉芭蕉叶,揽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拉起来,猛晃两下。

郑妤颓堕萎靡,任他摇来晃去,不给出半点反应。

“芳茗楼那日我救下你,你向我许诺过,竭尽所能报恩。”温昀按住她双肩,掷地有声道,“我要你竭尽所能活着,长命百岁。”

“塞北孤烟,江南烟雨,文人雅士,贩夫走卒……世间胜景无数,胜友如云,你不曾去发现,不曾去结识,怎能断定自己找不到存活的意义?”温昀话音抑扬顿挫,振聋发聩。

是啊……她还没去过广陵,没见过阿娘提及的二十四桥,没听过画舫歌姬天籁音……她长年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便误以为那是她的全部。

郑妤有所触动,黯淡眼眸泛起微波。

温昀讪讪收回出格的双手,轻声为他的唐突之举赔礼。

斜风细雨,竹筏离岸,他忸怩絮叨着,郑妤忽捧起他的脸,闭眼吻上去。

远岸草丛纸伞侧,淋漓水墨点染的黛眉绀眸*,在窥见鸳鸯双嬉那一刹,悄然褪色。

温昀轻轻推开郑妤,背过身去,诚惶诚恐道:“郑姑娘……这不合规矩。”

“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规矩。”体内封印已久的妖魔冲破桎梏,郑妤一反常态,扳着温昀的肩,“你陪我放肆一回,行不行?”

过往云烟抛诸脑后,从此水阔凭鱼跃,没有至关重要的人需要顾虑,没有浮华虚名牵制她一言一行。

此时此刻,她只是苍茫天地中,一个寂寞疯狂的普通人。

温昀覆住她手背,轻拍劝谏:“郑姑娘,坠欢莫拾。”

“就这一次。”郑妤双臂从腋下穿过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我又不是让你陪我纵情声色。”

倒不是不想,只是这个书呆子并非合适人选。若非条件不允许,她此刻真想去那堕落腐朽的销金窟,当一回奢靡风月客。

她的手指抚摸他唇瓣,和李殊延极为相似的唇,比李殊延更加温软的唇,她偷偷亲过的唇。

泪花涟涟模糊视野,郑妤闷声抽泣,温昀牵住她的手,道:“郑姑娘,我姓温名昀,字寒花,取寒花晚节之意。先父年轻时曾在国子监任职,后遭佞臣陷害革职回乡,在丹阳郡内小有才名。今家中只剩母亲一人,旧宅一座,土地一亩。”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简言之,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所幸皇天不负,科考顺利……”

“你想娶我?”郑妤戳他唇角,柔声问。

“姑娘若不嫌弃……”

“不嫌弃。”郑妤低笑,话锋一转,“但我不嫁。”

温昀偏头看她,笑道:“姑娘若不嫌弃,我们可以慢慢了解对方。”

这是第一次,有人珍视她。

也是第一次,有人陪她疯闹。

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慢慢了解她。

郑妤浅笑低喃:“谢谢你,温,寒,花……”

寺中高塔孤灯茕茕,上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却比形单影只的亮光更显萧索。深夜未眠人,心有千千结,愁思难堪与人诉。

女子细眉颦蹙,和声低语:“不去争取?”

李致双臂背后,手藏于袖中,摩挲着虎口咬痕,淡然道:“此人家境虽贫,但学识渊博,行不苟合,忠孝廉明,算得上正人君子。于她而言,不失为好归宿。”

“难得听你用这么多词称赞一个人,可见这位状元郎本事过人。”女子感慨。倒不是李致鲜少用赞词形容别人,而是绝大多数情况下,说的并非那些词的人字面意义。

“君子和好归宿,二者不存必然关联。”女子眸光微动,望向李致的眼神略微古怪,声音糅合许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她问:“殊延,那你当如何呢?”

“她这种满眼情爱的女子,嫁个满心是她的人,好过留在本王身边守活寡。”李致远眺阴沉沉的夜幕,“她求的忠贞不二,浓情蜜意,本王给不了。”

女子俯首叹息:“你啊……真是一点没变过。”

玄袖摇曳,背影凄清,他从未变过,她却早已不复当年。

女子默默目送他离开,亲眼看见他将双鱼镶金白玉镯,信手抛出栏外。

玉镯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咕咚坠入忘忧湖中。女子凭栏俯瞰,衣袖滑落,套在她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与他抛出去那枚,大同小异。

“如昔,派人将玉镯捞上来。”女子吩咐。

如昔闻令而来,斟酌片刻后劝她三思:“燕王殿下不喜旁人多管闲事,况且郑姑娘的脾性您也了解,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您何必多此一举为他们搭桥牵线。娘娘,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您……”

“住口。”卢清漪呵斥,顿觉失仪,便放柔语气,“照做。”

“娘娘对郑姑娘可真好。”如昔不敢置喙,领命去了。

烟波浩渺,湖上突起大雾迷人眼,卢清漪放眼望去,山巍巍,水泱泱,渐没迷雾中。她喃喃自语: “这深宫里,爱而不得的人,有我一个足矣,何苦再多一个。”

竹筏随波漂流,玉指折芦苇,扬起一汪湖水。温昀抬袖去挡,不料郑妤梅开二度,湖水迎面泼来。

“郑姑娘,夜里风寒易受凉,你……别闹。”温昀夺走在他脸上乱蹭的芦苇,藏到身后。

笑容转瞬即逝,郑妤乖乖坐回去,怅然若失。

她宛如所在竹筏一般,孤零零飘在湖中央,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据齐晟所言,陈氏带着陆玥回庐江娘家去了。太师府匾额已撤,家仆遣散大半,剩下那具空壳子,算作她的财产。

唯一眷恋的人在世时,她年纪尚小,待及笄返回后,已无人可眷恋。她住在那个地方时间不长,谁能想到,那是仅剩的容身之地。

三月门庭若市,四月无人问津,待在府里的每一日,度日如年。

说好会来见她,结果连个影儿都寻不见。郑妤百无聊赖趴在榻上,对着一盆牡丹花大眼瞪小眼。

“解霜,把这盆牡丹花送去顺安客栈。”

解霜无奈摇头:“小姐您别白费心思了,温公子这几日都在吏部参训。”

科考榜上有名的举子,正式授官前都要经过吏部考校,难怪见不到人。算算日子,任职文书快下达,也不知温昀被留在宣京还是外放州郡……

外有家丁通报:“小姐,长乐宫来人说,晋王今早醒来上吐下泻,啼哭不止,这会儿吵着要见您。”

*绀色是微带红的黑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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