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荫小径旁,奇石假山围绕,形态各异,如狼似虎。
山雨欲来风满楼。郑妤出门匆忙,未及添衣,这一路冷得直哆嗦。
“去长乐宫应往左走。”郑妤以为如昔犯糊涂,出言提醒。如昔步履不停,冷冰冰告知她晋王在寿宁宫。
如昔今日对她不理不睬的,郑妤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她。想开口问,考虑再三,郑妤最终没挑明。反正在这宫里,明面敬她背地欺她的人,并不少。
“韩公公。”如昔远远瞧见人,退到一边行礼。郑妤听到尖锐笑声突感心悸,慌忙捂住心口跟着如昔回避。
如昔见郑妤这窝囊样,忍不住翻白眼。
虽无正式封号,但无论怎么说,郑妤都是太皇太后当成亲闺女养在身边的人,这宫里谁见了不得毕恭毕敬称一声“郑姑娘”。
可她倒好,居然给一个太监让行,果然是山鸡成不了凤凰。
如昔腹诽咒骂,丝毫没察觉郑妤异样。
韩杰前呼后拥走过来,问:“郑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郑妤咬紧牙关摇头,韩杰却近前来扶她,那双布满老茧的胖手探进衣袖,握住她手臂,有意无意捏了捏。
叶佳尸体的惨烈死状,猝不及防涌入脑海,郑妤脸色惨白,畏畏缩缩后退。
韩杰另一只手贴上她后背,扯着嗓子支使身后小太监:“郑姑娘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郑妤强作镇定,避开后背那只手,往如昔那边躲:“我没事。”韩杰拉紧她手臂不肯分开,坚持说她身体有恙。
两人拉扯僵持,如昔袖手旁观,剩下的小太监头都不敢抬,遑论上前规劝。郑妤板起脸,强硬道:“放手。”
韩杰面楼为难:“奴才担心……”
“放开!”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郑妤循声望去,昭宁郡主正阔步走来。
何络将她护在身后,双手叉腰,对着韩杰叽里呱啦一通痛骂,韩杰连连认错。
何络一脚踢过去,斥道:“滚,本郡主不想再看见你。”
插曲过后,何络热切挽住郑妤胳膊走在前方。如昔想说要带郑妤去寿宁宫,发现她们去的正是寿宁宫方向,便一声不吭跟上去。
“那夜我以为你是勾引小舅舅的狐狸精,才对你恶言相向,郑姐姐,你别生我气哦。”何络鼓起腮帮子跟她认错撒娇。
经历那么多大事,她早已忘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郡主言重了。”郑妤含笑回话。
“郑姐姐人美心善,你不怪我就好。”何络靠在她肩上,“你能原谅我,那你也不要记恨小舅舅了,好不好?他刚回来就被外祖母罚去永宁寺跪了三夜,又不知怎地惹了外祖母生气,连着六七日在寿宁宫外跪两个时辰,太可怜了。”
愁云惨淡,午时刚过,却似入夜般昏暗。宣京偏近北地,按理雨季不长,可今年气候反常,格外多雨,洛水漫涨,冲毁好几处濒水村落。
授官、劝农、祭祀、赈灾……三月底还积存不少公务,又逢多事之秋,每日还要浪费两个时辰长跪,想来这半月都没好好休息。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他自讨苦吃,关心他作甚。
“郡主,这与我无关。”郑妤撇清关系。何络失落努嘴:“我知道是外祖母惩罚他,可外祖母是因为你才罚他。”
“因为我?”
“是啊,因为你不肯嫁给他,外祖母断定他欺负你,大发雷霆。”何络抓住她的手轻轻摇晃,“郑姐姐,你就答应嫁给他嘛!小舅舅早就准备好娶你了,他给你在王府备好了住处,先前你退回去的聘礼全都重新封装,我看他还添了不少。还有嫁衣,他知道你比之前瘦了些,特意差人把嫁衣送去锦绣坊修改。还有还有……”
何络口若悬河,细说李致为娶她所做的点点滴滴。郑妤一字一句听完,说不上来是心酸多一些,还是甜蜜多一些。
这时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杨梅丸子撒再多糖,都无法该变杨梅丸子本质为酸的事实。
换作几年前,李殊延何需做这些?他只需对她笑一下,郑妤便会对他言听计从。换作几月前,他也无需做这些。只要对她说一句喜欢,哪怕只是哄哄她骗骗她,此刻听到何络说这些话,她都愿意回头。
可惜,来得太迟了。放再多糖,都没法弥补了。
走到寿宁宫,天已下起雨。大门外,一人面向主殿伫立,背影冷清。
郑妤屈膝行礼,卢清漪转过身来,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卢清漪跟何络招呼两句,挥挥手道:“络络,你先进去见外祖母,我有几句话跟燕燕说。”
何络本想留下听,见卢清漪神情肃然,只好依依不舍先行前往寿宁殿。
“上来。”
郑妤收了伞递给宫女,提起潮湿的裙摆,缓步上阶。卢清漪往旁边站,示意她往前看。
郑妤抬头眺望,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与上空疾雷迅电一齐击中眼眸。
上天似乎有意刁难那位天之骄子,又像是故意引她心软,潇潇中雨顷刻间化作滂沱大雨。
“这是他跪在这的第七日了。”卢清漪唉声叹气,“他伤势未愈,彻夜不眠,又接连淋雨,昨夜发了场高热。”
瓢泼大雨模糊他的背影,郑妤收回视线,不置一词。
“他本无需服从母后气头上的惩罚,可他自觉愧对你,心甘情愿领罚。”卢清漪递给她一把伞:“燕燕,你去劝劝他吧。”
郑妤下意识伸手去接,刚探出手就缩回去。她婉拒道:“娘娘恕罪,我……做不到。”
来时路上,她知晓何络偷换概念。
那夜,她说的是分明是让李殊延不用娶她,而非她不愿嫁他。可太皇太后发怒,只能是李殊延主动提不娶。
他那样高傲的人,又岂会轻言自己一再被她拒婚?故而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他自讨苦吃罢了。
卢清漪落寞转身,肩膀微微颤抖:“你是不是以为他不喜欢你?他若不喜欢你,怎会把你的旧衣寻去了解你中意的衣裙样式?他若不喜欢你,怎会费心在王府复刻含光殿?他若不喜欢你,怎会为救你落下一身伤?”
“燕燕,殊延他是个说少做多的人,看事物不能只看表象。”卢清漪苦口婆心劝说,“他身处高位,许多事身不由己。汝南渡口的事,明明跟我说过了。他并未置你不顾,说绝情的话只是为了迷惑陆……”
“我知道。”郑妤不忍再听,“王府的事郡主方才说过了,渡口的事我也明白其中道理。但是,娘娘,没用的,覆水难收。”
卢清漪不死心,举起白玉镯道:“永宁寺,他看见你和温公子亲近,气得扔掉玉镯,没过一会又亲自去捞回来。这么多年,你可见过他为谁吃过醋?”
心突然颤一下,郑妤红了眼,哽声请求卢清漪放过她。
再说下去,她真该心软了。一旦心软,又要陷入患得患失的泥潭受尽折磨,那太可怕了……
情字误人,当断则断。
“难不成你真想嫁给温公子,嫁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卢清漪疾言厉色逼问。
“过日子跟谁都可以,婚姻又不是非要建立在感情基础上。”郑妤字字铿锵,不知想说服卢清漪还是想说服自己,“除了他,嫁谁都一样。”
郑妤从如昔手里取来雨伞,撑开,独自走入雨幕中。
风雨如晦,惊起池中红鲤。浮于水面的莲叶,是够不到高处莲蓬的。她执红伞从他身边走过,不仅脚步未停留,眼神亦如是。
伞倾斜落地,郑妤跪在李致遥不可及之处,俯拜叩首:“民女郑妤,求见太皇太后。”
脏污雨水渗进伤痕,虎口咬痕隐隐作痛。
李致凝望着单薄消瘦的脊背,偷偷向檐下太监使眼色。
太监匆匆进殿,不多时,里边出来一名宫女迎郑妤入内。
“殊延,别跪了。”卢清漪手举雨伞,蹲下搀扶。
李致正色看她一眼,语气不善道:“皇嫂,你越界了。”
卢清漪深感凄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回心转意。她愿意为你去求母后,事情便有转机,别再折磨自己了,快起来。”
“可笑。”李致抽走被卢清漪揪住的袖角,付之一哂。
“为何你觉得本王在自我折磨?难道你们都以为本王喜欢她?”李致百思莫解,“无论本王要娶谁,都会一视同仁做好这些准备。无关那人是谁,本王都会给全应有的礼遇。”
殿内,屏风后的郑妤和崔芷沅,一字不落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郑妤猜不透崔芷沅带她窃听的用意,故而保持沉默。
崔芷沅边往里走边解释:“燕燕,姨母还是那句话。嫁对你千依百顺的人,远不及嫁一个自身条件上佳的人。”
“致儿面冷心热,嘴硬心软,你若不想忍受他的臭脾气,大可忽略他过自己的日子。”崔芷沅懒懒躺下,“情爱只是调味剂,钱和权才是赖以生存的白米饭。正如他所说,无论娶谁都会给她足礼遇,你嫁给他,至少日子不会过得差。”
“你若想要他的心,姨母可以为你支招。男人都一个德行,你上赶着倒贴,他越看不上你,你冷着他、晾着他、吊着他胃口,他反而对你死心塌地。”
“去吧,挺直腰板从他眼前走过去,别看他。”
那一日,郑妤从李致身边走过时,确确实实没看他一眼,目的却不是招他注意。
李:娶谁都是娶。
郑:嫁谁都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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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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