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七日前宋月兰听谢疯子这一句,必然会认为其要么被夺舍中邪,要么是剑捅了自己脑袋,假傻变真疯。
但是此刻,就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够她绕了。因为她听出来了,这一地剑尊所言,实在不能再情真意切。
奇怪的水声又开始响了,毫不给人喘息时间,这时那水晶头骨就呸声骂她们三人“眼瞎”,“耳聋”,“哑巴傻瓜”,诸如此类,到第四句宋月兰就听不清了,因为她刚巧弯眼冲了出去。
“疯崽子!不是说好要撤!”头骨大骂着,不过很快就得到了仲孙道伶的噤声示意。
水声突然变大,宋月兰双瞳骤缩,忽地撤步拧身,抬手劈下一剑。
左眼看去,赤剑只是划开空气,不着寸物,但从右眼透视,四分点处的“谢元”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迅速直立,如同某种软体动物一样向她“甩”来,刚向先生他们发起攻击的,正是它甩来的肢。
宋月兰到底没学过剑,开门首秀就抡了空,好在力量够强,剑刃切地共鸣,直将那截软肢震飞,紧接跨步反手一拧,地裂剑出,狂吟向软肢本体掷去。
“谁!谁教她这么使剑的?!”身后谢连微又叫,“遭天谴啊!”
耳听几声玉崩,地面又开一洞,抬眉只见赤剑深入血泊,尸首处空空荡荡,环面白衣也无任何动静,如同死去纸人,宋月兰心叫不好,立即回头去瞧死角。
“快躲!”
三声一同向她呼喊,紧接左下一股腥臭窜鼻,浓烈直要她当即反胃上喉。宋月兰偏头躲过,正反身要将“谢元”引向远处,一个眨眼,忽然定在原地。
“…月牙?”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熟悉的声音里,一双含水秋眼倒映着宋月兰阴沉的表情,白发、半目、魔纹……
是的,她躲在谢连微的雷劫下,靠他花园那夜魂戒所留下的灵力欺瞒过天道,由此成为了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
她的女师,十年前在魔域边界带她回家,给她吃穿,教她读书明理的女师,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就该是这般声苦痛心吧。
宋月兰笑得开朗。
但是那又如何?
“蠢妖道。”
话未落,那物猛然一颤,向下看,汩汩涌出的褐绿汁液正浸着半截皓白手腕,紧接“噗呲”一声,胸膛空了,血手拔出,同时也拔空了它的双眼。
“用李四狗的脸道出我女师的声音,你知道有多骇人么?”
胸口大开的“李四”栽倒下去,却直到砸地,连一声也没能激起,宋月兰皱眉去探,尸体却轰然化作齑粉,瞬间消散。再环首四看,一圈“凌霄弟子”已消失不见,唯大开玉门吹来两阵腥气的风。
“还能探到吗?”宋月兰回看。
“你在问本座?”水晶头骨“嘎吱”张嘴,“你看本座现在这样…”
“消失了。”仲孙道伶对她摇了摇头。
谢连微不可置信:“你们无视本座?”
“什么时候?”宋玉兰抽出块帕子擦净两根手指,伸向丘槐安颈边。
“除了你刚砸…刚切断它灵媒时彻底消失,将才谢元尸体不见时也有一息。”仲孙道伶说得很快。
“喂!”谢连微彻底怒了,正要作妖,又听一声“唔”,便见仲孙道伶收了收大袖,一地水晶不见。
“你别担心,他没事,就是灵力损耗过度,睡一觉就好。”
完全探查不出什么所以然的两根手指默默收了回来,宋月兰就挺身站起,顺手将两手模糊随意抹在腰侧。
谁担心他了。宋月兰别过脑袋,完好一只珀瞳却悄悄转向丘槐安冷汗涔涔的脸。
他眉尖紧蹙,神色并不安稳,连唇色也变惨淡,衬得一张润玉无极的脸更透弱无比,好像随手轻碰一下就要消融。
她越看越是不得滋味,正发愣,一角袖袍突然落下,正是马上就要碰到丘槐安的额间,宋月兰忽然脑袋一空。
“哎?先生?”回神来,只见好好一只金袖被她揉得“血肉模糊”。
顶着旧友略显幽怨的眼神,宋月兰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两声,人不回答,便抢先咬下一口:“您要做什么?我记得以您现在的…芥子空间里可容不下活人。”
仲孙道伶额角跳跃着摇了摇头,还没张嘴,其一边纹花大袖又抢着开合起来:“疯崽子!你们没甚本事给人清净,本座可不一样!赶紧让他进来!”
于是宋月兰看看仲孙道伶,仲孙道伶就吸上一气,最终点头道:“确实突然感觉灵力充沛不少。”
宋月兰笑了:“善,善,剑尊与先生这般,就叫做珠联璧合吧。”
话落,大袖又开始钻出“疯崽”,“拔舌”等真心切语,仲孙道伶眼含无奈地挥了挥手,殿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宋月兰两人。
“现在怎么办,先生。”宋月兰一边习惯性地伸手,一边恭敬道:“我听着,万剑道友已经冲进来了。”
经过外殿与大回廊,稀释八分的喧闹与脚步时不时也从那大开玉门飘来。
仲孙道伶直将那口气叹出,一边小声抱怨:“刚就问了现在才想起,一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一边捏了个诀。
宋月兰老实闭嘴,就见面前飞来许多浅金色的小光点,摇晃着向两人肌肤或衣袍上的醒目血迹飘去,浑身很快再次清爽,耳边脚步声也更清晰。
宋月兰还在等仲孙道伶的答案。
她此刻很有耐心,也十分好奇这个答案,会不会将她们再次拉到同一阵营。
就按谢连微所言,碎剑除祟,雷劫夺灵,前者是为平恨,后者是因为此恨难平,至于什么“为义为道为尊死”?不过是试探谢连微如今立场。
而她也试出来了,虽然出了些差池。
“凑一凑,叛门。”
这就是谢连微的回答。
宋月兰好整以暇地看着光点散去的方向,一明一暗两只瞳中深埋着无尽期待。
李四,仲孙道伶,丘槐安。
所有的相关者,不能只有她活在过去。
“先生。他们来了。”宋月兰提醒。
仲孙道伶点了点头:“嗯。”平淡无奇的回答,眼睫轻轻垂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
他这一瞬太安静。宋月兰忽然觉得。
连飞舞的光点都不愿打扰这样的安静,变得静止。
茫白的玉殿里,宋月兰突然想起,她也曾常常看见这样的安静,而每每看到,她都要玩心大起,非将人捉弄得下不来台才好。
但这一瞬,她头一次觉得,仲孙道伶那双安静的眼,那双她看过千百日月,总在淡淡下垂的细长的眉,忽像某夜天河上难抓的飞星。
她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脑海,就和耳边到来的喧嚷一样,刹那变得混乱起来。
两耳嗡声里,宋月兰看见仲孙道伶笑了,紧接唇齿开合。
可她什么也没能听清,她只感到肩上一沉,无数白色的光斑就像浪花一样向她淹没,又很快吵闹的如潮水退去,雪白的卷纹一圈圈的散,笑颜在前的淡目弱官就一层层地向下衰颓。
“神、神仙下凡啦!”
奇怪的走音,无与伦比的老破锣嗓,这是宋月兰回神来听见的头一耳朵。
“仙、仙君可也是要去萧家吃酒席?”
干涸的鸭嗓,声轻气虚,这是第二耳朵。
“你这蠢妇!方圆十里头上插根鸡屁毛的妖贼骗道都要去萧家吃酒,这位天外飞仙岂能用‘要去’二字玷污,该是被请——去才是!”
又回到了第一耳朵。
宋月兰眉尖一抽,侧身避开横飞白沫,定睛再瞧,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两个面黄肌瘦,男女难辨的庄稼人,正瞪着两双浑浊的眼睛,对着她上下左右地飞瞄。
这是通往琼华京的路,宋月兰注意到两人身后正摇晃而过的马车队伍。
传送符?她暗道,仲孙道伶这是要和她划清界限?可为什么将她传到这里?
合欢宗寻常弟子,无不修法,所常备软装,大多是从各大仙门重金采买,每种品类都有特定的供输渠道。
在星机阁靠避雷符复兴之前,名头最盛的药王谷依仗万剑山剑修其稚纯本心,高价乱价,严重扰乱市场秩序,而后惨淡下台。
星机阁复兴后,修真界迎来符修天下,特色符箓除渡劫专用避雷符,极品消业符外,如今最常见的“贵族符箓”,传送符,最早从常年受邪祟妖兽侵扰的凡界修仙世家流出,到盛行各大仙门,不过二十年光阴。
而这凡界符箓,往往优缺都十分明显,常说优价低质,其代表嘛,说的就是这凡人贵族符。
宋月兰心思飞转。
她被传到这里,就说明仲孙道伶所买符箓的规定落点,就只有合欢与琼华京两处。
如果他选择遗忘过去,最彻底的方式,就是在万剑山前揭发她趁人之危,窃灵自渡,相信凭那群热血傻瓜的行为方式,必将要她抛头祭剑,合欢无人能阻。
可是没有。
她被传送到了琼华——身上还披着他的桃纹金袍,
所有思绪过得极快,没待她整理清楚,那鸭嗓就接着回道:“是、是,阿公说的对,姑娘是天降的神仙,该、该是被请去吃酒…”
宋月兰发觉那鸭嗓声音比先前颤上许多,抬眸一看,就见那矮瘦的垂下头,攥着手,开裂而发黄的指甲都要嵌进那根支着他的,格外毛糙的拐柱里。
他在害怕?还是……珀瞳上下一扫,她很快发现异样,正要开口却被凶煞打断。
“什么姑娘!恁这蠢妇一天到晚就没个准信!是仙君,天上来的大罗金仙啊!”
那破锣嗓瘦老高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猫叫似的呼唤,拍手跺脚地对那矮个鸭嗓唾沫横飞道:“哎呀叫啊!这不中用的!腿儿折了舌头也掉了嘛!”
“老人家。”沉默鸭嗓抖得厉害,宋月兰看见他额角细密的冷汗,想了想便将手伸进了金袍袖中,很快眉梢飞扬,道:“此行寂寞,本座正缺位凡使作引。”一枚沉甸甸的银锭落入她手心,“不知家中,可有人选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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