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动静不小，仲孙道伶只觉整座玉殿都跟着摇晃一瞬，抬眼去看，宋月兰毫不费力的模样就显得更为古怪。
两人上前，自觉避开棺盖落地之处环绕一边。
仲孙道伶刚瞄一眼就皱眉：“这是……剑骨？”
“原来那疯子体内是这模样。”宋月兰抬手点了点下巴，“难怪刚刚看不太清，竟是一架水晶骨。”
丘槐安沉默，很快也给出判断：“活的。”
冰棺中躺着一架骷髅，非谢元那种瘦如干柴的活人骷髅，而是实实在在，剔透不占一点荤腥的真骷髅。
此刻，拥剑骨者标志的一头白发活跃在外，剑骨则于棺内静躺，乖巧犹如沉睡孩童。
仲孙道伶本以为自己就要熟悉这惊悚画面，正要顺丘槐安所言探查这奇骨状况，余光一扫，险些蹦起：“宋月兰！你要做什么！”
“嗯？先生刚不是说万剑道友要闹上门？”说话间宋月兰已经和他挤在了一处，“这可不行，误会还是早早澄清的好。”曲起手指“梆梆”两下，“我们把他叫起，说个明白。”
就见水晶头骨“咔嚓”崩开一道缝隙。
仲孙道伶瞳孔骤缩，她动作飞快，随便晃一下身就能蹭上他的肩，而即使是这种距离，他竟完全来不及阻止。
只听一声：“唔——！”
棺中熟睡的一架水晶骨生龙活虎地诈了尸。
“谁？”
它捂头大叫：“谁敢砸我！”
仲孙道伶：“……”
丘槐安：“……”
宋月兰绿了脸。
谁？
她也想知道这是谁。
佛子不都敲定棺内是剑尊，那这玩意儿是——这不就是那晚谢疯子惩戒完她，醒来后花丛怪叫的疯子同修吗？
许是她表情太过难看，气息也就变化得最为明显，正捂头的水晶骷髅突然一个拧脖，两颗空荡晶莹大窟窿就将她盯住：“是你？”
怪的是它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火气，甚至带了些莫名的欢喜。仲孙道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心里疯狂展开联想，丘槐安就已经上前，抬手将两人护在身后。
他似乎并不惊讶，眼神似要给冰棺结一层霜，若不是这次被这只手护在后，这两人都要恍惚自己是不是又站在了那阴冷潮暗的月潭边。
宋月兰想起那只木鸢，心中骂了句粗话，便扯开嘴角，脚下旋步。
银丝闪烁，仲孙道伶这次依旧没能将宋月兰拉住，惊讶得直向身边小辈求证，却见他耷拉下眼角，表情似乎很是落寞。
“前辈，我们时间不多，宋蘅先在此谢过。”宋月兰向面前这具修长的水晶架子行过礼，紧接虚空握出一剑。
“你知道我是谁？”骷髅坐在棺中，脑袋一路追随她旋转，至到正身前，没有实体的目光似在赤剑身上停留一瞬，便及仰头看她。
宋月兰笑上眉梢：“本是知晓的，看您这样倒混淆了片刻，好在刚受华防前辈提点，便很快醒悟。”
“醒悟？那和尚又和你们这些小辈念了什么经。”谢连微无聊地敲了敲棺板，“你这话太重。”
“不重。”
敲棺声停。
“当夜花园救命之恩，宋蘅没齿难忘，当时蘅便想，若有朝一日可为尊死，那便是蘅，莫大的荣耀。”赤剑被她奉上头顶。
空气忽然安静到能听到一具骷髅架子的呼吸。
“为我死？”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谢连微倏尔仰天爆发一阵长笑。
“万剑山素有‘为义为道为君死’之说，三千年来，本座到如今位置，自觉已没什么可惊艳，不想今日还能在合欢玉台体验一遭。”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陡然散发出一身危险的气息，那句“是你”而出的欢喜停留不过几句说笑，就恍如消散泡影。
宋月兰手中一空，就觉颈上冰凉，四目错愕里，谢连微压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碎剑除祟，雷劫夺灵，宋蘅小友，到底哪个是你？哪个又是你的为君死？”
半面银发落地无声，宋月兰咧嘴抬头，与持剑高立的骷髅对视。就在这时，丝滑如绸的几缕银发也滑至耳边，露出她一只右眼。
赤剑忽顿。
“疯子……哈哈哈哈！真是疯子！”冰棺上的骷髅架笑得前仰后合，浑身骨头一阵接一阵“咯咯”狂颤，像某种凶兽不停锉磨尖齿，扩散威慑。
除了宋月兰，在场两人皆是不寒而栗，丘槐安的反应尤为强烈，他的喘息急促起来，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冒出，一路下坠。
剑骨依旧在笑，他似是终于受不住地闭眼，就在这时，耳后“砰”的一声巨响。
“丘君！”
笑声止，对峙两人回头，就见一棺相隔，仲孙道伶忙接起一人，紧接抬眼，就见一抹绿色闯进。
“来了…”丘槐安声音虚弱，语气却罕见地透露出一丝厌恶。
“噔、噔、噔。”
一串清脆脚步踏入玉门。
“——啪嗒！”
绿意落地，诺大一殿不过飞溅了几米的血花。
“师妹。”
“噗呲…噗呲…”
尸体被踩过，发出规律的低吟，来人叹着气，一步一步向宋月兰缓缓靠近，披身的绿像是刚吃饱水，尤为苍翠，衬得他一头乌发更润亮无极。
“不是说好，不明白就好好在房间等着？”青年低眉喟叹，“为什么走？是新置的宅子瞧不上眼？”脚步停下，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还是又被谁哄骗，和师兄起了生分。”
青年说话之间，门外不断有白袍修士涌入，至话落，修士已将中心三人一骨层层围住。
“凌霄宗。”谢连微挽剑负手，声音戏谑，几乎叫人能从他空荡的眼窝处望到两点折弯的火，“李瑶光可真会收徒弟。看来这最能代表合欢的不是这玉春，而是你们送清峰啊？”
宋月兰眉尖一抽，突然又一道声音飞来，她错愕回头。
“看来三千年时间太长，剑尊也寂寞难耐，天劫难破，就只好伸伸舌头过瘾了。”
这一声落，白衣中闪过一角还沾着雨点的灰袍，修士纷纷侧目两开，躬身请那女修通过。
“师傅。”
青年唤那女修，说着跪下身去，任由女修轻抚长发。
这幅景象宋月兰儿时常看，如今长大再瞧，只觉怎么看怎么怪异。
“……师傅。”她嘴唇颤抖，相隔遥远，满面茫然将两人打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修闻声侧目，勾了勾手，冲她柔声笑：“月牙，过来。”一刻停顿也无，似将她这如今这怪相早看过千百万遍。
宋月兰恍惚上前，倏尔僵在原地，只见随那摸发动作起伏，绑着竹绳的清瘦两肩上，攀上了一团黑影。
是她眼睛出了问题？
宋月兰摸上右眼，女师身后干干净净。
“月牙？”
宋月兰后退了一步，额发被她撩起，一边灰暗模糊的画面里，突然冒出无数红影哭啸翻涌，一层又一层压那女修肩上，像无尽怨鬼爬了满背。
那是什么？
宋月兰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女师那常年啃掉一地的馒头渣。她一直想问又不好问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口齿，能将一只手心大小馒头吃得那样七零八落？灰暗的珠瞳缓缓移动，从肩膀向上，经过女修纤细的脖颈，小巧的下巴……
一刹那，周遭一切景物飞速倒退。
宋月兰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所有认知都轰然崩塌的惊悚感。
她真的醒来了吗？还是仍在那场可怕的旧梦？
看一眼罢，对，再看一眼那两个人就知道了。
她不停转动眼珠，却迟迟不敢再落到谁人脸上——
“噗嗤。”
突然一声冷嗤将她抽回百人大殿。抬头水晶骷髅单手叉腰，一切如常：“刚才乐成那样，叫本座还以为救下了什么不得了的魔疯子，合着竟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子。”
紧接就见它挥起赤剑，脚踩晶莹棺椁，旋身扭腰点了一圈：“开阳，瑶光，天璇，玉衡……”
兵将点完，不明白是同情更多还是幸灾乐祸更多，这骷髅一身零碎猛地吱嘎乱颤：“哈哈哈！他们一个一个都在骗你啊，你被耍得好惨，小后生！哈哈哈哈哈！”
这笑又是从他齿中磨出，刺得宋月兰两耳生痛，倒也要她彻底清醒过来。
“住口。”她气道，却看骷髅一个仰笑，这时脚底一滑，直接“哐啷”一声摔下，两百多块骨头顷刻散落一地，仍是“咯咯”抽搐个不停。
宋月兰敏锐地感觉到，就在谢连微摔下瞬间，四面忽然动了，手中一沉，又停住。她默默收紧五指，眼神彻冷。
“先生。”猩红剑尖向下，直指双方中心血泊褐绿，“带丘君来我身后。”
仲孙道伶扶着人与那滩“谢元”不足十步距离，正是找不到脱身时机，急得满头大汗，一听这话便及火速将人捞起，借棺掩身，向她跑去。
他前脚刚动，背后就响起一道水声，陡然安静的大殿里听得一声粘稠无比，又消失迅即。
他当时头皮就炸了，因那怪声不是直线追来，也非从梁上坠落，而是从一殿严丝合缝的白玉地面下凭空冒出。
“看见了吗？”如今只有一人站在棺边，拔剑正对那一群牛鬼蛇神，仲孙道伶便是抖唇问她。说话之间，只感背后盯上密密麻麻视线无数。
宋月兰也是满手冷汗，“看到了。”她吞了下口水，又补充了句，“还很清楚。”
“那是…”仲孙道伶还要再问，宋月兰直接低声打断：“先生。我们把剑尊凑一凑。”
“找机会叛门吧。”
话落，安静装死的一地骨头倏尔“叮叮当当”弹跳蹦起，“本座支持。”
不知何时滚到冰棺后的骷髅脑袋两颌大开，一嘴尖齿对着几人急切碰撞道：“愣着干嘛？快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