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时光匆匆过去。时节已经逐渐接近冬季,就连淮水这大河水位也明显下降。不过淮水南岸的大营中,自从一月之前楚沉来过之后,随侍在刘世玉身边的士兵们就感觉到自家将军的压力小了很多。刘世玉把楚沉秘密送到北岸,这个年轻人给他一种很矛盾的感觉,既像是已经看过沧桑世事,又像是刚刚重获新生。
此刻他看着从北方来的密信,又仔细地读了两遍,将薄的通明的纸张在烛火上点燃。秘密瞬间被火舌吞噬,刘世玉伸手拈去烛心上落下的灰烬,对身边的亲兵道:“把你们郭副将叫来。”
亲兵领命而去,不久郭明怀就掀帘子进来:“这天气可是越来越冷了。”他搓着手,站在主帐的火盆边烤着火:“幸好今年兵部和户部要什么给什么,可算是能过个好冬了。”
当然这话只能说到这里。他们听说了朝廷自从九月开始推行的新政,这些政令唯一的受益者可以说就只有军中兵士,而整个楚国都处于这样的高压之下,整个南方都在等待着一场大胜亦或是大败,以决定这种高压是先冲破自家的屋顶,还是先把邻居家冲垮。
刘世玉没有接郭明怀的话,他示意亲兵都到外面守着,郭明怀盯着火盆中熊熊燃烧的火,知道刘世玉要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知道的事情。
亲兵们退出帐外,刘世玉又等了半刻钟,才道:“这几天辛苦了。我前些日子吩咐你们挖的堤坝,今日蓄水情况如何?”
今年与往年不同,雨水颇丰。一阵闷雷从天边闪过,熟悉这声音的人都明白,一场大雨将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落下。
“今天又从上游蓄了点水,水位太高了,明天恐怕就蓄不了了。”郭明怀缓慢地站直了身子,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的眼底:“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能放水?”
周边可能被波及到的百姓们都被刘世玉联系朝中御史台,把人连哄带逼地清走了——现在御史台作为监察百官的官署,第一次获得了与其职权相配的巨大权力。新政不过推行一个多月,各地的酷吏就纷纷冒头,把御史台这个负责监察官吏的机构哄抬得成了新贵。不过对于刘世玉来说,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做梦都梦见自己再一次,长久地踏上了淮河北岸的土地。
他当兵已经三十年。和很多楚军现役的军官将领都是北归的梁人不同,刘世玉是土生土长的楚人。
或许他和这些梁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家园都被燕人侵占。
刘世玉的父母都是渔民,在船上讨了一辈子的生活。即使在淮河一线成为前线之后,也不曾改变。
但是他们被迫乘船将家搬到了淮河以南的水域。而在梁楚多次的交锋当中,在一次没有史官会记录的极小的交换当中,刘世玉的父母成为了燕人的刀下鬼。
刘世玉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河水是热的。
温热的,粘稠的,腥臭的。
那是从父母体内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江水。
刘世玉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被浑身浸泡在那天的江水当中。他看向郭明怀:“快了,等泸州的消息。”
他的眼中,火盆的火焰占据了他的整个瞳孔。
泸州城头,一弯新月如钩。楚军军旗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城头守城的士兵抱着自己的红缨枪,昏沉地点着头,被同伴一拍肩膀:“醒醒!”
身形单薄的士兵被拍得一震,忙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同伴,发现是自己的伍长,连忙笑道:“郑材啊!你还在巡夜呢?”
郑材比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大不了多少,他皱起眉头,严肃道:“咳,你警醒点儿,幸亏遇见的是我,要是别人,早把你拉去打板子了。”
士兵点点头,见郑材又一次把目光投向太守府,不由得笑道:“今天见没见到你那在太守府做工的心上人啊?”
郑材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他、他忙得很!今天又有事没来。不过我相信,等打完仗我们会有很长时间见面的。”
士兵“啧”了几声,郑材妆模作样地踹了他一脚,士兵忙好好站岗,郑材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道陆大哥今天在忙些什么。
他自从陆大哥离开郢都之后,也偷偷瞒着陆大哥从了军。他之前和陆大哥在郢都生活的时候,就和陆大哥说过这个想法,但是一直被陆大哥反对。他自己是被陆大哥从暴动中救出来的,生气蓬勃的少年人失去了父母,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一直在自己身边教导自己,郑材渐渐地不再满足于陆永年单方面地照顾自己,他也想为陆永年做些什么。
可惜他不是读书的料,开蒙太晚,虽然学得并不慢,但是总是静不下心来。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走科举的路子,于是就只剩下了从军一条路。
然而当他第一次和陆永年提要从军的时候,陆永年一愣,只说让他考虑一下,随即便转身回了屋子,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一整晚。
他屋子里的灯亮了一晚上,郑材蹲在他房门口等了一晚上。郑妈妈深夜出来,看见自己孙子还蹲在陆永年门口,叹了口气,给孙子披了件衣服,告诉他一会儿记得回房间拿个垫子,别把腿蹲麻了,就走了。
自己的孙子自己明白,郑妈妈叹气,她知道陆永年是郑材的一块心病。
郑材一开始自负身强力壮,况且是夏夜,根本不冷,于是把奶奶送来的衣服叠好了放在一旁。到了后半夜,他不情不愿地把屁股一歪,坐在了叠好的衣服上,缓慢地揉着自己蹲麻了的腿。
等到第二天天亮,郑材被陆永年推开门的声音惊醒。陆永年显然一晚没睡,满眼的红血丝,胡子拉碴,他看到郑材在门口,一副刚刚睡着被人吵醒的样子,心里软了一下,然而想到他这么做是为了要去从军,立马有板起脸来:“不行。”
郑材猜到了陆永年的答案,他沮丧地抿着嘴,但还是执著道:“为什么?”
陆永年皱着眉,一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西康、湘桂、江淮、淮扬......无论我做到哪一个节度使,都没法护住你不受伤。”他一手抓起郑材的后衣领,把他提小鸡似地提起来:“走,给我回去睡觉。”
郑材站在角楼处。他刚和下一班巡夜的人交了班,但他一点也不困。他自从进了军营之后就觉得每天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可能是他确实适合习武,他才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因为在一次和燕人的遭遇战当中杀敌十余个,升了伍长。
他掰着手指头数,离节度使也还只剩区区几十级,他有信心,给陆永年挣一个节度使回来。
郑材站在角楼背后向城里看。他之所以偏爱这个地点,是因为从这里能够看到太守府的角门。他发现陆永年不喜欢从正门出入太守府,而这个角门才是陆永年出入最多的地方。
他不敢去找陆永年,怕面对陆永年的愤怒,他只敢站在这里,远远地看着陆永年下马车进府或者下马进门时的匆匆背影。
同袍们都笑他有个相好在太守府,郑材红着脸任他们说,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否认。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却本能地防备着自己的心绪从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处冒出来,虽然他离陆永年很远,陆永年甚至平时常训的兵都不是他这一队,但是他就是怕被人看出来,被人告诉陆永年。
在郑材注视的太守府中,陆永年正站在一副地图前,和兄长陆梧礼、萧玉一起,看着地图上的兵力部署。
萧玉指着地图上泸州城和雍州城中间的一处山谷道:“虽然线报上说燕人的主攻方向不是泸州,但是从斥候传来的消息来看,燕人守将叱罗成已经行军到了此处,断了泸州和雍州之间的路。其余的道路不是地势太险峻无法走大军,就是山道太狭窄容易被伏击。”萧玉看向地图上的另一处:“凉州与我们之间还算好,前几天邛山道整条被我们打通,山上也布置了人手。凉州与泸州之间没有像雍州与泸州之间那样,有捷山作为天然屏障。从泸州到凉州,也就只有地势低矮的邛山在中间,若是燕人从凉州先夺邛山,那么再夺泸州,可谓是易如反掌。”
萧玉转身看着陆梧礼和陆永年两兄弟,十分欣慰:“多亏了二位爱卿助朕,才可以泸州为腹心,谋取中原。”
两兄弟赶忙谦让了一通。萧玉摆摆手止住他们的话:“不过最近线报和斥候传来的消息总有矛盾,二位怎么看?”
陆梧礼看着自己的弟弟。陆永年知道自家兄长身份尴尬,很多话作为降臣不便说,于是便心领神会地道:“陛下,臣以为,燕人是想在泸州、淮河两处都攻打。”
萧玉眯起眼睛:“哦?燕人也要两处作战?”
“燕人据中原,国力与我国旗鼓相当。”陆永年斟酌着词句:“况且陛下以泸州为锋,又在国内行敛粮藏铁以足兵之策,即便洛阳与郢都相隔千里,恐怕也明白我国双线作战的决心。”
“......那么,就要做好泸州成为主战场的准备了。”萧玉沉吟道。陆梧礼这时候才道:“陛下放心,根据前方斥候的消息,这几日燕人尚在整军,应该——”
陆梧礼话还没说完,便有亲兵在书房外急促地敲门:“太守,城外凉州方向,刚刚传来消息!”
屋内几人对视一眼,陆梧礼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道:“说!”
亲兵低着头,语速极快:“楚、崔二位将军于半个时辰前受到燕人突袭,现在情况不明!”
还没等三人有所反应,便又有斥候冲到书房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报!雍州、雍州方向,叱罗成带人,大约一万人,已经朝着泸州来了!”
一句话说完,斥候直接昏死在地。立马便有人上来把他抬下去医治,而陆永年马上道:“陛下、兄长,凉州方向虽然有楚、崔两位将军在,但是一旦燕人跃过邛山,泸州危矣!”
“不错,陆太守,崔护和楚河手里已经有一万人,你再带城中三千兵马前去支援。”萧玉的眼睛里有跃跃欲试的渴望:“陆永年,你带一万人出城迎战叱罗成,朕随你上城楼,替诸卿守住这座泸州城!”
陆永年和陆梧礼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万万不可!”
“陛下万金之躯,亲临战场已属冒险,怎么亲上城楼?”陆永年恳切道。
陆梧礼则退了一步:“陛下若是亲自督战,对于士气自然有所提振;但是若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亦对士气大有损伤。陛下不如等在太守府中,安顿城内百姓,压制暴乱,查处有异心之徒,分配粮食衣物,同样对此战至关重要。”
萧玉的热情被两人的话打掉了一半。她只好道:“罢了,就如陆太守所言。朕在这里,静候佳音。”
陆永年和陆梧礼分别谢了恩,这才匆匆而去。
然而在他们刚刚离开之时,萧玉便走出了书房,轻声道:“来人。”
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影子一般的人影,无声地在她身后跪下。
萧玉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人影:“送到神女峰拂云阁。”
人影接过信,正要走,却被萧玉再一次叫住:“还有一封,这封送到郢都御史台赵和手里。”
人影沉默地收好两封信,脚尖一点,在昏暗的月光下踩着太守府的瓦片离开了。
陆永年和陆梧礼两兄弟都要离开太守府,两人急匆匆地同行了一路,身旁的侍从手忙脚乱地给两人穿甲胄,到了太守府正门前,两人身上的甲胄都刚刚穿好。这时候两人站在侍从牵过来的马跟前,正要翻身上马,然而亲兄弟之间的心有灵犀却让他们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陆永年深呼吸,平复着自己的心跳,看着自己的长兄。
陆梧礼看着自己这个已经长成的弟弟,在沉默了一个呼吸之后伸手在他的头上薅了一把,又拍拍他的手臂:“你最好活着回来,我就不再计较你自己偷偷跑了的事。”
两兄弟自从在泸州重逢之后,就自动地避开了所有谈论私事的机会。他们尽量地把二人的交流限制在公务上,谁都没有谈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陆永年为什么要走?陆梧礼为什么要低头?
不过现在这两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兄弟二人分别翻身上马,骏马长嘶,二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跑去。
陆永年在城北的校场点齐了兵马,一万人收拾齐整,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处冲了出去。
城门上,郑材脸上已经溅上了血。他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握着剑,将射来的如雨的箭矢打掉,就听见城墙上传来一声竹竿搭上城墙的脆响。他低头躲过一根箭,转头一看果然城墙上已经被搭上了攀云梯。攀云梯下面有车作为基础,并不是能够从城墙上轻易一推就能推倒的。郑材听见自己的百夫长大喊:“火油!火油!”
立马便有人从郑材身后端了早就备好的火油上来往下倒。郑材抽过一旁的火把点燃了被火油浸透的攀云梯,炽热的火浪扑面而来,郑材不得已向后退了半步,却从火中冲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向他砍来。郑材挥剑一剑斩在持刀的燕人手臂上,燕人怪叫一声,郑材索性伸手抓住燕人的手臂,躲开他的弯刀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头颅掉落下去,然而他身后的燕人已经爬在他的尸体上再一次砍了过来。
郑材低头将自己手里的剑往外送,一剑穿透了燕人的腹部。腥臭的血液兜头浇了他一身,他突然心头怒火冲天起,奋力在这两具尸体上一踹,两具尸体向下滚落,把他们身后的好些人都撞得从数十丈高的城墙下掉落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郑材只来得及在燕人扑上来的间隙间往城下匆匆一瞥,只一眼,他就从人群中认出了陆永年的背影。
然而燕人不会顾及他这点小小心思,弯刀上闪过一丝苍白的月色,向着他的脖颈处砍来。
郑材向右迈开一步,故意让他扑过来,看准机会在他脖颈上一刺,又是一身的鲜血浇在他身上。
这是郑材头一次觉得杀人如此让他煎熬。要不是军令如山,他巴不得自己亲自下去在陆永年身边护着他。
而城下,陆永年也并不轻松。叱罗成是北燕有名的悍将,体格健硕,使一把足有两丈长的长马刀,双臂施展起来如同一个团团乱转的风火轮,往往敌人尚未进到他一丈以内时,就已经被叱罗成用这柄长马刀齐膝斩断了马腿,马因为惯性尚且向前冲,马上的人跌落,还没落地就被马刀一刀戳了个透心凉。
陆永年用一杆红缨枪,挑开叱罗成的马刀,随即一转手中的枪尖向叱罗成的马腹戳去。陆永年身披重甲,若是现在叱罗成已经在防备陆永年近身的情况下卸去了**分的速度,陆永年并不害怕他的长马刀——长马刀比红缨枪重,在这个距离下的速度要比枪慢很多。
叱罗成两腿一夹马腹,躲开陆永年的枪尖,二人缠斗在一起。陆永年身后的副将却带着人向叱罗成的营地方向而去,半路却也被叱罗成身后的一个军官拦住。陆永年对副将道:“不要恋战!”
副将尽全力接下自己面前膀大腰圆的燕人一招,在他身后,一个百夫长带着人继续向叱罗成的营帐冲刺。
而在泸州城的东边,陆梧礼、崔护、楚河面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楚河再一次把砍向崔护后背的手臂斩断,崔护把自己刀上的燕人踹开,转头对楚河道:“我这里有陆太守,我掩护你,你去掀了他们的大本营!”
楚河和崔护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崔护便伸手拦下了楚河身前的一把弯刀,楚河趁此机会一夹马腹,一把长剑砍开面前的燕人,向着邛山道的东面而去。
邛山整体的地势很平缓,然而只有东面有一道突然耸起的山丘,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屏障。如果燕人要扎营,那里就是首选。
此时泸州城内,太守府中。萧玉端坐在正堂,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陆梧礼手下的属官们进行着工作。萧玉这次明面上以户部劳军的官员身份待在军中,也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平时办公时穿着男装。太守府中人也没有太过惊讶,毕竟连皇帝都是女的,有个女官出现也没什么了不起。
突然,一个斥候如同箭矢一般射进了太守府。斥候气喘吁吁地冲进正堂,跌倒在地道:“前方情形有变!”
正堂中的所有官吏都注视着斥候。斥候躺在地上道:“北边和东面的两处燕人都故意露出破绽,引得我军深入,意图全歼我军!”
这话一出,太守府中的人都是一惊。萧玉站起来:“现在陆太守和陆监军那里怎么说?”
“陆太守和崔将军带的人被燕人和楚将军分隔开,楚将军深陷重围;陆监军那边,守城的褚将军已经联系不上他了!”
堂上众人大惊。萧玉一声大喝:“镇定!”随即便道:“安将军随我来,鲁将军迅速上城楼安抚军心,务必顶住了!咱们只要守住泸州城,今日就不算输!”
安、鲁二人立即依令行事。萧玉一连声道:“取我的甲来!”跟随萧玉的侍女忙一路帮她穿戴好甲胄,安将军跟着她到了太守府门前,二人的马匹已经在此等候。
在翻身上马之前,萧玉突然对安将军道:“若我说,楚国皇帝在此,你会不会相信?”
安将军生性木讷,看着萧玉,下意识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来这边境!”
萧玉笑笑,随即翻身上马。安将军以为她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立马策马跟上她。
城墙下的楚军虽然和陆永年失去了联系,但是陆永年的副官齐胜还在指挥着队伍。层层的人墙挡在城门前,此时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萧玉来到北校场,点了两千兵马,转身对安将军道:“劳烦将军一会儿保护我。”安将军点头,朝廷派来的人,本事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一定要好好保护,不然之后秋后算账,恐怕整个泸州城都要喝一壶。
萧玉和安将军带着两千人马来到城下,萧玉大喊:“开城门,让我们出去支援!”守城的宋将军低头一看,将刀从自己腋下刺去,将身后的燕人刺死。他肋骨间插着一把弯刀,刀的主人已经死了。他看到了萧玉手上拿着的太守印,于是喝令道:“开北角门!”
现在北面正门处压力最大,楚人、燕人的平衡也最容易打破。而北角门处的燕人稍微少一些。萧玉会意,带着人马向北角门冲去。
城门打开,楚国士兵纷纷颓然,燕人大喜,持刀就要往城里冲。安将军冲在萧玉身前,一杆长矛借着马的速度串糖葫芦似的捅死了一连四五个燕人,其余的士兵也都照此办理,一时之间北角门的燕人被这一场冲击杀得死了十之**,萧玉道:“跟着我,救你们太守和监军!”
战场中十分混乱,且又嘈杂,没有人响应萧玉。而且北面战场中楚国士兵因为失去了陆永年这个总指挥,被燕人切割包围的趋势越发明显。萧玉横下心来,一咬牙,对安将军道:“你帮我喊!”
安将军策马踩死了一个掉下马来的燕人,回头问:“喊什么?”
“就说,楚国皇帝萧玉在此,楚人听我号令,向北面正门集中!”萧玉矮身躲过一把砍来的弯刀,安将军横矛在她背后刺死了马上的燕人,震惊道:“这是什么疯话!”
“要是你愿意看着自己的弟兄被燕人全部分开吃掉,你就别喊!”萧玉脸上溅了燕人的血,一双凤眼凌厉地映出了战场上的火光。
安将军被这双凤眼看得一震,下意识地相信了萧玉的话:“楚国皇帝萧玉在此!楚人听此号令,向北面正门集中!”
他这一声气沉丹田,加上他们身边聚集了许多楚人,一听这话都愣了一下。萧玉这时候庆幸自己臭屁,一把扯开自己的胸甲,以及第一层外衫,露出里面绣的五爪金龙来:“朕乃楚国皇帝萧玉!朕在此,所有楚国儿郎,向北面正门集中!”
金黄色的丝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地在深红色的云锦之上怒吼,仿佛是在一片火焰中腾飞。这时候安将军被萧玉胸前的五爪金龙晃了一眼,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萧玉说的居然是真的,于是更加用力地大吼道:“皇帝陛下在此!所有楚人,向北面正门集合!”
二人身旁的楚国士兵也都看清楚了萧玉身上的金龙,很多人也都跟着喊起来:“陛下在此!”
“陛下在此!”
萧玉顾不上感到荣耀,她忙着躲身旁的燕人。安将军头上大汗淋漓,刚刚用矛尖戳着一个燕人甩倒了一片燕人,就听萧玉大叫道:“小心后面!”
安将军顺势向前一扑,他似乎听见萧玉闷哼了一声,赶忙将自己的矛杆向后一捅,生生将身后的燕人捅下马来,随后用矛头将这人戳死,忙回头看萧玉。萧玉手里拿着一把剑,这是她自己的剑,今日才终于见了血,萧玉将剑从燕人尸体上拔出来,腹部插着一把弯刀。
萧玉见安将军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笑道:“朕无碍,整队要紧!”说完便策马向北面正门去了。
安将军连忙跟上,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将冲着萧玉来的攻击尽数挡下,也受了些伤。萧玉快速地来到了北面正门前,见陆永年的副手齐胜已经趁着燕人都被萧玉吸引到了角门那边的机会,重新收拢队伍,正待萧玉这边的队伍一到,两股队伍合编,安将军和齐胜首先决定先把萧玉送到城楼上。这次萧玉腹部插着刀,脸上因为沾了血,肤色虽然苍白,但在火光之中,居然有一种嗜血的艳丽。她的半张脸被火光照亮:“我楚国的儿郎们,杀!”
萧玉喊完这句话就被打开的正门里的人接了过去。军医早已等在城门后,汗流浃背地接过女皇陛下:“陛下,您的伤势需要立马处理!”
“不!”萧玉坚决地摇头:“要是朕现在走了,燕人就会知道他们成功了,那城下的士气怎么办?!”萧玉近乎严厉地道:“朕不走!朕要在城门上督战!”
说完,萧玉便转身上了城楼。军医忙拿着止血的药粉跟了上去,急忙地在萧玉的伤口上撒了些粉末。萧玉推开他:“不要包纱布,纱布太明显了。”
军医只好默默地让开。现在燕人已经不再放箭,攻城的燕人也都已经被杀干净,城楼上确实已经是距离战场最近、最安全的地方。
萧玉忍受着腹部的剧痛,在城楼上站直了身子。她看到,城下的楚兵被重新收编成队,像一场烈火烧向了燕人。
泸州城北面的燕人节节败退,萧玉强撑着自己的精神,转头问道:“东面呢?东面如何了?”
斥候报道:“东面陆太守、崔将军带人和北面的安将军、齐副官两面包夹了溃败的燕人。至于楚将军,也已经从燕人的军营中杀了出来。”
“很好!”萧玉控制着自己的声线,笑道:“既然战况良好,朕就先回去了。各位,报效国家,就在今日!今日恐怕要多几百个千户侯!”
众人都笑起来,唯独军医始终皱着眉看着萧玉。
“好了,你们各尽其责,朕先回去了。”萧玉笑着,剧烈的疼痛已经侵袭了她的每一根神经,但是她必须要控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自己看起来如常。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冷。
终于,她走到了城楼下。一辆马车等在前方,萧玉没有拒绝,她上了车,静静地靠在马车壁上,听着城外仍然未歇的兵戈声。
值得吗?她似乎听见有人问。
当时的情况虽然危急,但显然没有到需要她一个皇帝亲自冲锋的地步。
只凭安将军一个人,应该也可以从北角门杀出去,和齐胜回合。他们是多年同袍,这点战斗默契还是有的。
萧玉知道自己不过是这场战斗当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她捂着自己的腹部,手掌顿时被鲜血染红了。
值得。她在心里默默道。
她当然有自己的私心。她唯一的私心,就是要把“萧玉”这个名字,作为一个女人的名字,和金戈铁马牢牢地镶嵌在一起。
她想,自从她之后,应当能打破世人的一些偏见。
这是一场她策划已久的自杀。
杀死一个萧玉,用自己的血浇灭一条“女子不能上战场”的“规矩”。
当然很值得。
萧玉感觉到马车停了。她此时居然感到疼痛减轻了一些,将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握成拳,轻松自若地下了马车,向太守府中走去:“军医跟我来。”
军医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玉,急急跟上了她。
萧玉顾不上回到自己的房间,离太守府大门最近的就是陆梧礼的房间。她推开门,示意军医进来,随即便关上了门。
军医道:“陛下,请您务必配合治疗。”身后却没有回应。
萧玉已经昏倒在了他身后。军医忙把萧玉挪到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换了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转身出去道:“把我的徒弟都叫来。”
门外的侍从道:“陛下没事吧?”
“陛下真龙天子,当然没事。”军医不耐烦:“虽然只是小伤,耽误了也有你们好果子吃!还不快去!”
侍从忙一溜烟地跑去叫人。军医关上门转身走到床前,动作娴熟地将甲胄卸下,用药箱中的剪刀剪开萧玉身上的衣物。
弯刀贯穿了萧玉的整个腹部。鲜红的血液像是融化的红玛瑙,腹部的脏器已经有一半都脱落在萧玉体外。
军医叹口气,一点点地开始处理这样的伤口。
而萧玉此时,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新月细如美人眉,安静地升上了中天。
问古今从来,虚名几许?直教人频蹙眉、长短叹息;世间多少浮名,得须一身命,灭亦一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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