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江水

楚河趴在草丛里,屏气凝神地看着草丛外面的情景。

月上中天,然而却是一弯残月,光线暗淡,只能勉强照清楚百米开外的景象。

楚河身后还带着一众士兵,大约有三百人。此处草丛生长在半山腰,草丛中多有长到人腰的灌木丛生,正好给楚河一行人提供了掩护。

百米外,白色的八角帐篷中时不时有人进出。进出的人都做燕人打扮。八角帐篷周围还有一些小帐篷,大约五十来个。

根据之前得到的线报,这批来断邛山道的燕人,一共只有二百来人,却都是精兵。目前的这些数量和线报中吻合。楚河打了个手势,他身后有一个士兵便在地上匍匐着向燕人营地的上方爬去。

山风从山顶向山谷中吹去。燕人打算今日行军疲惫,要抓紧今晚的这几个时辰休息。一会儿天不亮他们也要继续行军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燕人营地中一片安静,惨淡的月光下,只有燕人营地中挂的火盆里的炭在燃烧。不过,很快楚河他们就看到,从燕人营地的上方,一条火龙向着燕人营地去了。

楚河立马对身后的士兵做了手势,他身边的方吾猫着腰迅速带着人冲了出去。燕人营地中也有人发现了不对劲,嘈杂的怒骂声骤然响起,在山谷当中像是响起了一声炸雷。

营地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楚河见方吾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燕人第一时间去救的地方,自己立刻带着剩下的人冲到燕人营帐和那条小溪之间。双方短兵相接,森白的刀刃在月下很快便不再反射惨白的光线,粘稠、厚重的鲜血从刀剑上滴落。

楚河一剑斩断燕人士兵的右臂,再一剑刺进他的胸膛,一脚把他踹向燕人挂着照明的火盆。火盆中正在燃烧的炭倾倒下来,楚河用剑一戳那具燃烧着的尸体,扔向了燕人的营帐。

白色的帐篷一点就着。很多反应慢半拍的燕人还没穿好衣服,就被烧得从帐篷中冲了出来,被在外面兴奋等待的楚国士兵几刀砍死。身首异处时,恰似一个火球和一个着了火的粮食袋子。

楚河正把剑从一个燕人士兵喉中拔出来,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劲风袭来,忙往旁边一闪,一口至少有八斤重的九环刀斩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楚河回身一看,同时举剑格挡,九环刀果然立马劈向楚河的面门。刀上传来一股巨力,楚河勉强抵挡了一阵,随即便顺着这力道在刀下一扭身,从旁边脱身出来,脚一蹬地,一剑刺向来人的面门。

九环刀的主人是北燕的慕容思,原本不姓慕容,但是因为在慕容烨登基时一刀劈死了慕容烨同父异母的哥哥慕容熠,有从龙之功,于是便被赐了国姓。慕容思身材粗大,楚河站在他面前,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株巨大的树面前,甚至慕容思比楚河还要高两个头。

此人身材魁梧,必然不如我灵活。

果然,刚才那劈向楚河面门的一刀显然对于慕容思来说也是用了大力气,然而他块头太大,力气用得越大,也就越不好转向。楚河一剑刺向他面门,他竟然无法用九环刀再次格挡,于是便伸手来抓楚河的剑锋。

楚河心里一跳,然而慕容思的反应毕竟还是慢了一拍,楚河的剑锋直插他的眼窝。慕容思怪叫一声,顿时血流如注,他伸手将楚河的剑拔出来,楚河被他一甩甩到了一旁的地上。楚河顾不上身上暗疼,忙往旁边一滚,躲过了拍过来的九环刀。

楚河一滚便站了起来,举剑便向慕容思的手腕处劈去。这壮汉下盘非常稳,并且燕人甲胄覆盖全身,此时慕容思并未卸甲,即便是楚河劈了他的甲胄,也未必能真正伤到他。而手腕则不同,虽然也有腕甲保护,但是腕甲磨损较多,比劈向腿部更有可能给慕容思带来真正的伤害。

然而就在楚河的剑劈向慕容思手腕的时候,慕容思也在重新发力,要用九环刀拍碎楚河的脑袋。就在楚河的剑锋已经斩断了慕容思的腕甲的时候、就在九环刀距离楚河的脑袋仅剩一寸的时候,一支羽箭直直插进了慕容思那个被楚河插了一剑的眼窝。慕容思一下疼得要发狂,顿时松了手中的九环刀,楚河得以斩碎了他的手腕,慕容思疼得狂叫,楚河顺势将剑刺进了他的喉咙。慕容思的声带还在震动,但是由于喉咙破损,听起来像是动物在嘶吼,十分骇人。

楚河将剑拔出来,吹了声口哨,示意撤退。他们放火烧了这个营地,周围都是草木,很快这里就会被火焰吞噬。

楚国士兵们确保没有留下活口之后,很快聚集到楚河周围,楚河清点人数,确认没人死亡,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满意地点头,示意大家回营。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羽箭从前方尚未被火烧毁的草丛中射出,直扑楚河面门而来。楚河惊讶不已,下意识地要拔剑格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尖锐的箭矢破开空气带来的气流已经到了自己额前——

“锵——!”

楚河终于拔出了剑。他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提剑便要向前砍去,却听见一个人道:“楚容溪!你干什么!做噩梦了?”

他喘着粗气,这才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崔护。崔护抬手用自己的腕甲挡住了楚河的这一剑。也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楚河没有用上全力,但是剑刃锋利,崔护的腕甲已经被劈出了一道口子。楚河忙收起刚才枕在手臂之下的剑,上前拉过崔护的手看他有没有受伤:“对不住,刚才......我睡着了,梦见了些不好的东西,被吓了一跳,不是有意的。”

崔护当然不会和楚河计较。他从楚河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拍拍楚河的肩膀,笑道:“没事,做了个梦而已。梦见什么了?什么能让我们屡建奇功的建烈将军吓成这样?”

楚河听出他在打趣自己,又见崔护在烛火中笑得煦烈,像是一团白昼遗落在黑夜中的日光,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崔护见他肩膀放松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下去,把楚河从书桌后拉出来道:“你的文书早就写完了吧?赶紧回去睡觉,我来守下半夜。”

楚河脸上都是刚才趴在桌上睡觉压出来的印子。他默默地摇头,转头看见了帐中武器架上摆放的他前几日从慕容思那里缴获的九环刀,想起梦中的情景,心里又不知怎么样好起来。

崔护见他不肯去休息,皱着眉,只好对他道:“自从收复泸州之后,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每日都闷闷不乐的?”

楚河歪过头看他。崔护作为和他一起收复泸州的人,心里一直怀疑是伊娄穆对楚河所做的事情给他留下了阴影。一想到这个,崔护心里就隐隐作痛,并且还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当时能够早点来到泸州,是不是楚河就能有其他方法杀掉伊娄穆。

楚河见崔护的眸子里,映着闪动的烛火,其中和橘黄色的烛火一样闪烁的还有他不敢问出口的关切和心疼。楚河轻笑,对崔护道:“崔兄,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他斜倚着书桌站着,双手抱臂,笑着垂眼看崔护。

崔护的心头似乎被人用敲战鼓的鼓槌狠狠敲了一下。他慌乱地躲开楚河的视线,在干干净净的书桌上找不存在的文件,最后只能失败地低头道:“你看出来了?”

楚河笑道:“当然,崔兄你这几天的眼睛里,可全都是话。为什么不说呢?”

楚河的这一声笑像是减轻了崔护的羞赧。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低声问道:“这么明显吗?”

“当然。”楚河点点头,对着崔护展开手掌:“如果崔兄实在不想当面问我,也可以写在纸上给我。”

我不会写在纸上的。崔护想,这和在学堂里、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传纸条有什么两样?

崔护感觉自己的脸更红了。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和楚河对视:“楚容溪,你对你之前在泸州城伊娄穆身边的事情,怎么想?”

虽然帐内现在的氛围很微妙,但是崔护问出这句话之后,他自己觉得氛围更加微妙了,不过和之前的微妙不是一个方向。崔护在心里暗骂自己不谨慎,但是他已经问出口了,覆水难收,于是他只好逼迫自己与楚河对视。

他害怕看到楚河受伤的神情。

但是他也害怕楚河现在的态度。自从泸州收复之后,对于楚河是如何潜入伊娄穆身边的,自然也有很多传言,都被陆梧礼压下去了。崔护知道楚河也听到过一些传言,其中不乏很不堪的说法。但是楚河每次就像没听见一样,就如同他们还在汉中的时候,不管别人如何言说,楚河似乎永远都不会受影响。他所做的仅仅是按照自己之前所做的那样,根据纪律和战术战略,训练、巡逻、协调,他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军官。

崔护怕的是,楚河的这些表现都是他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介意而做给别人看的。

而作为和楚河唯一共同度过这段时间的、说得上话的同袍,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为楚河排忧解难。

他不愿意看到一个英雄被流言戳穿了心窝子,还要在人前云淡风轻。

楚河并不意外自己听到这个话题。他放下手,撑着身后的书桌,认真地低头看崔护:“我没有什么想法。伊娄穆不恤民力,暴虐恣狂,不论是为了楚人还是为了普通的燕人百姓,杀他都是必须的。而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杀了伊娄穆而做出的小小牺牲。”

楚河的眼瞳被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一半,正好挡住了烛火能在他眼中映出来的那一点火光。烛火晃动中,楚河的神色很柔和,甚至让崔护产生了一种他下一刻就要拥抱自己的错觉。

即便是得到了当事人的回答,崔护还是无法释怀。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尽管为了杀他,需要你牺牲自己的尊严?”

“即便是牺牲了我的一些东西,他也必须死。”楚河皱起眉头看着崔护:“崔兄,你真的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牺牲吗?千万人死去、百万家离散,牛羊因为缺乏牧草而死于膏粱锦绣之地,桑梓因为要腾地方给牧场而枯死道旁;天下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不过是供他们满足自己一刻私欲的柴薪而已。”楚河一气说完,看着崔护:“崔兄,我记得你背上有一道很长的疤,从左肩贯穿到右边腰上。”

崔护被楚河这么一问,有些发懵,他点头道:“我是有这么一条疤,好些年了。”崔护几乎从未有过低沉的神色,谈到这条疤的来历时却少见地眉眼都低昂了:“......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燕人放火烧了我们的村子,爹娘为了保护我,将我藏在地窖里。但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陈年的记忆,太过惊心动魄,即便到了今日,十三年的日日夜夜奔流而过,崔护从一个半大小子长到如今也算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每每在回忆起当日情状时无法释怀。

“爹先被拉出去杀了,娘也被杀了,我听娘的话,趴在白菜堆里装死,背上还是被燕人砍了一刀,幸好项将军带人来得快,不然我们一家就都要在那一天见阎王了。”崔护对着楚河,尝试露出一个平常的笑容。楚河看出了这个笑容的勉强,他心里有些后悔,低声道:“抱歉,我不是有心要戳你痛处。”

“无妨。”崔护立马将自己从那个夜晚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然而楚河是无情的,他看着崔护,总觉得自己要安慰他,于是弯下上半身,屁股半搭在桌边,伸手将崔护抱在了怀里:“抱歉。”

崔护这辈子没被除了亲娘之外的人这么对待过。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荒唐地跳动起来,他慌乱地想要平复心情,然而适得其反,只好伤感地红着脸想,自己可能要听不清楚河说的话了。

“不过,崔兄,你如何看待你的这条疤呢?即便是今日,如果让你回到那一晚,让你挨这一刀,但是你有机会救下父母,你会愿意吗?你会把这道疤视为自己的‘牺牲’吗?”

楚河缓缓地收紧手臂,崔护的脸被迫靠在他的颈窝里。崔护的大脑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他喃喃道:“不会,我做梦都想杀了那群燕狗。”

“那么你为什么如此介意我的,‘牺牲’?”很明显楚河并不认同“牺牲”这个词,但是楚河一时间找不出其他更好的词来替代,于是就沿用了崔护的说法。

崔护像是被楚河的问题击穿了。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想要转头去看楚河,但是又从心里萌生了春草般生长的胆怯,像是一道顶天立地的屏障,把他和楚河隔开了。

于是崔护只好把自己定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楚河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松开了崔护。他垂眼看着崔护,崔护不敢抬眼看他。楚河从桌上下来,转身走向帐中临时搭的床榻:“我先睡一会儿。天亮了叫我。”

崔护听着身后的动静,直到听到楚河的呼吸变得均匀,才敢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弯下腰仔细凑在他脸边,观察了一盏茶的时间,确认他睡熟了,这才敢低声说道:“楚容溪,你真像一汪水。”

水没有自己的形状,装到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形状。

月落星沉,朝阳东升。泸州前线一夜无事,而在阳光笼罩下的神女镇上,潇水之畔,飞雁渡口,一艘小船已经离了岸,向着下游而去。

船舱内,坐着楚沉和萧钺。楚沉身旁有一个简单的包裹,带了些衣物和盘缠。萧钺坐在他对面,两人都沉默地注视着彼此。

江上风缓浪平,是难得的好天气。江水清澈,在朝阳的照射下很快地升起一层淡淡的青雾,但无法长久存在,只能保持不超过一刻钟便消散了。白色的水鸟鸣叫着从南岸飞到北岸,水面上时常有野鸭子一类的水鸟游过。楚沉看着一只野鸭子从船侧经过,红色的鸭掌拨动着水波,仿佛开在水里的一朵红花。

“谢慕野,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楚沉在外面还是叫萧钺“谢慕野”。

萧钺盯着楚沉的侧脸,良久之后才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你一定要去吗?”

楚沉将眼神从野鸭子身上移开,他看着萧钺,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看了那信,现在燕人着力攻打泸州,淮河一线兵员较少,并且长孙拂兰因为楚铎之死,被慕容烨召了回去,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若不抓紧时机现在从淮河一线向北方渗透,真就要错失良机了。”

这船夫是个半聋子,说话要大喊大叫才能听得见。长黎知道楚沉决定要去淮河大营刘世玉那里报道之后,先是给楚沉算了一卦,萧钺不知道他和楚沉说了什么,总之楚沉出来的时候带着微笑。然后长黎就打发柴咏、萧钺和楚沉三人下山,准备行囊,联系靠谱的船夫送楚沉去淮河下游。

这船夫的耳朵是早年在楚燕战场上被燕人硬生生打坏的。即便他听到了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萧钺皱着眉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说的是什么?”楚沉并不意外萧钺直到这时候仍然不同意他的决定。但是萧钺还是决定来送他半程。

山水青青,天光云影都浮在江水里,从这艘小舟深褐色的两侧飞快滑过。

萧钺依旧皱着眉:“你不明白我要说什么吗?”这句话也是白问,萧钺知道,楚沉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他没有等楚沉回答,继续道:“是,国难当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已经到了捐躯赴国难的时候了,但是,但是,”萧钺觉得有一口气顶在自己的喉咙口,他却吐不出来,喉头似乎竟然有几分血腥味,想来是气的,“楚濯卿,你当然可以为国捐躯,你甚至可以马革裹尸!”萧钺说到这里,眼角有些发红,他的声音低下去:“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亲自把你的尸骨抱回来,我给你送葬。”

然而这个话题实在是太不吉利,楚沉眼含笑意地看着萧钺,想要凑到他身边给他一些安慰,却被萧钺伸手推开了。萧钺执拗地不肯接受他的安慰,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你不能找一个借口做幌子,实际上却是去北方找死。你就是为了能够正当地、让我找不出错来地去死,是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即使是音节仍旧清晰,但是谁都能听出来萧钺已经带了些哭腔。楚沉这次坚决地坐到萧钺身边,靠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抱着萧钺的脖颈,在他耳边道:“我说了,我在尝试不做受别人权欲驱使的棋子,我想真正做一些,”楚沉停顿了一下,用自己的发顶蹭着萧钺的脸颊,“我问心无愧的事。”

萧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紧紧地把楚沉抱在怀里。问心无愧,萧钺真想问出声来,楚濯卿问心无愧,是否也把萧钺算在他问过的对象里?

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们胸膛相贴,隔着衣物和皮肤,彼此的血液像是大江大河一样奔流。

萧钺不由得想到那些他们没有衣物阻隔而紧紧相亲的夜晚。那应该是这些河流彼此离得最近的时刻。

然而仍然不能改变它们并非同一条河流的事实。

它们能怎么办呢?难道能把对方生生地牵扯到自己的河道中来吗?

答案是如此简单,亘古未变。于是它们在相逢处冲出弯道,尽可能地贴近彼此,然后便只能听着自己浪声中的呜咽,继续向各自的目的地奔涌而去。

悠悠天地,两条河流终究没有合流成一条河流。

茫茫岁月,两条河流的贴近处却被大地永远地铭刻了下来。

萧钺无意去管自己眼中的泪。难道他也要被迫向前走了吗?

他低头,将自己脸上的泪全都蹭在了楚沉的衣服上。楚沉伸手将萧钺按在了自己怀里,他们彼此能够感受到他发声时声带和胸腔的每一丝震动。萧钺喃喃道:“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现在成功了,以后也不一定会成功。权欲、钱财,世上让人甘愿成为其奴仆的东西太多,你今日成为刘世玉的参谋,来日若是皇姐功成,你一定会是朝廷重臣,名利场中,难道你还能指望身边的人都是像你一般,只求问心无愧吗?”萧钺的双臂勒着楚沉的上半身:“濯卿,”他念楚沉的字,像是一声叹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为苍生能做很多事,不仅仅在眼前这一时。不如归去啊。”

楚沉听完他的话,将自己的下颌摆在萧钺的肩膀上:“可是这世上无权无势,能做的事情要比有权有势少一半。况且,我宁愿走一条走不通的道路,不是为了证明这是一条绝路,而是为了证明这条路即使再难走,也值得一试。”

萧钺在楚沉怀里闭上眼睛。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劝说不会有结果,但还是怀着微薄的希望问道:“有用吗?”

“有用。”楚沉的回答低沉而坚定。“譬如江水滔滔,总有一两股水流在尝试与主河道不同的方向。也许有一天,后来的清浪会顺着从前这些不够听话、不够顺从的前浪冲出来的河道,向着自己的东海奔流。”

萧钺贴着楚沉怀里被自己的眼泪沾湿的布料。楚沉怀里很温暖,然而泪水总是冰冷的。他喃喃道:“在我们走之前,师父也给我算了一卦。你想知道师父给我算的那一卦是什么吗?”

“什么?”楚沉知道自己不问萧钺也会说下去,现在已经不是楚沉想要说话了。

“师父说,我此生还有重掌玉玺的那一天。”萧钺说完这句话,在楚沉怀里又趴了好一会儿,才顶着通红的眼圈从他怀里笑着抬头看他道:“濯卿,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尽量帮你实现你的理想。你要活着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们一起开创一个清明的朝廷。”

楚沉笑道:“我答应你。”

阳光像是火焰,从遥远的、水天相接的东方一直烧到这艘小舟之前,焰火一般烧透了江面,恍惚间,青碧色的江水之上好像罩了一层红色的琉璃。船夫手持船桨,击碎了一江秋水,带着浓重的楚国口音吆喝似地唱起了歌谣:“我带着刀啊,上战场!家里妻儿啊,思念长——”

秋风穿过船舱。秋日的凉爽已经逐渐转向寒凉,即便太阳升起来了,依旧吹得人寒意透骨。

与此同时,奉师命在神女镇上等萧钺回来的柴咏正在伸长了脖子看街角小孩逗蛐蛐。这已经是今年最后的一波蛐蛐了。柴咏正看得起劲,为他看中的那只青头红翅的大蛐蛐鼓劲:“咬它!咬它!”

还没等柴咏为这只大将军的威猛一扑喝彩,他的耳朵就被人揪住了,柴咏感受到了自己耳朵上那熟悉的力道,硬是忍着痛没叫出来,一回头看果然是长黎,忙拉着自家师父走了,一边走一边问:“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哦,不出来还不知道你还给自己省下了几块铜板,来这儿看斗蛐蛐。”长黎斜瞥着柴咏,柴咏忙乖觉地一股脑说道:“对不起师父我错了我不该早饭把您交代的几个大肉包子全都换成了实心馒头用来给自己看斗蛐蛐!”

长黎猜到了自己的小徒弟做了什么,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懒洋洋道:“你的两个师弟吃的什么?”

“二师弟吃的五个大肉包子,三师弟吃的阳春面。”柴咏认真地答道。

“那就好。”长黎伸手摸摸柴咏的头,还是没忍住在他的脑袋上暴扣了一下:“你呀,就知道委屈自己。那馒头有那么好吃?斗蛐蛐有那么好看?”

柴咏知道长黎对蛐蛐没什么意见,但是他对于柴咏赌斗蛐蛐的事很有意见,生怕他染上赌博的恶习。柴咏也知道这一点,他对于“赌”这个字只在谈到斗蛐蛐的时候感到有吸引力,其余时候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它,于是在师父面前拼命道歉。长黎也知道柴咏的爱好,听他车轱辘话说了几筐,道:“算了算了,带为师去你喜欢的那家茶馆坐坐。你倒是好,一大早的有人给你做饭吃,为师现在还饿着呢。”

柴咏听了师父的抱怨,偷笑了一下,知道他老人家是打算放过自己了,忙狗腿地把人引到茶馆中坐下,让人上点心。长黎早就辟谷,并不饿,但是为了让店家舒心,点了一壶茶,二人就这么坐在茶馆中,柴咏道:“师父,您今天为什么下来啊?”

“唉,”长黎看着自己懵懂的徒弟,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为师在你二师弟走之前给他算的那一卦吗?”

谈到这个,柴咏也变了脸色。他严肃起来,小声道:“师父不是说,二师弟此去凶多吉少吗?”

平心而论,柴咏还是挺喜欢楚沉的。只有楚沉会帮他捉蛐蛐,而且楚沉养蛐蛐养得特别好。

如果二师弟能再呆一会儿,柴咏下定决心要从他那里学一手养蛐蛐的好本事。

但是二师弟就这么走了,柴咏只得作罢。

长黎点头,拈起一块点心道:“但是此卦并非没有转机。”

“真的吗?!”柴咏高兴起来,就算不看在蛐蛐的面子上,他也挺喜欢二师弟的。更何况还有三师弟,二师弟一走,三师弟也不会高兴了。三师弟会帮他写功课,柴咏虽然不敢把所有功课都给三师弟写,但是他也很喜欢三师弟。

“只要今日黄昏时分,你三师弟回来的时候,二师弟也跟他回来了,那就能扭转乾坤。”长黎肯定地点点头。

柴咏高兴起来,然而他又想起二师弟和三师弟之前因为这个问题吵了好几次,二师弟还是这么坚决地走了,不由得又垂下头去。

长黎挑了一块红豆糕,塞给柴咏:“等等看吧,既然卦象有所显示,那么就有可能成真。”

于是师徒俩在茶馆坐了一天。太阳很快没入了西边的地平线下。神女镇上的人向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茶馆也要打烊了。镇上的街道已经没人再往来,余晖拖在神女镇的青石板上,柴咏将手撑在桌子上,把腮帮子放在手上,望眼欲穿,突然瞥见余晖中出现了一个细长的影子,欢喜得连喊长黎:“师父!师父师父!你快看!”

长黎垂着眼睑。

萧钺刚刚从船上下来,现在踩在地上还觉得自己漂在水里。

柴咏定睛一看,却只见萧钺一个人,顿时剩下的话都在嗓子里堵住了。长黎叹口气,拉着自己的徒弟站起来,给店家结了账,走出去迎接自己另一个失魂落魄的徒弟。

萧钺感到自己跟前站了两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长黎和柴咏。他勉强笑道:“师父,大师兄,濯卿已经被我送走,你们放心吧。”

柴咏不忍心地移开目光。长黎塞给他一包点心:“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月光从东边跃过山峦,雾一般飘散在空气中。萧钺接过点心,死死地抓住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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