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星星第一次在帝国星外出。
从坐上副驾驶开始,他就兴奋地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带,几次想把车窗降下来都被王颐眼疾手快拦住。
他有些失望,趁等红灯的间隙,手指按住单向玻璃上的一点流光,然后转身,把那道流光涂在了王颐脸上。
他以为那是印上去的彩色颜料。
王颐有点无奈,看着他的笑脸,又半天说不出话。
谋杀的时机总是转瞬即逝。
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一座废弃的大桥下,穿旧款灰风衣的男人手提金属医疗箱,从隔壁的灰色皮卡上下来。
男人像没睡醒,长发松松垮垮绑在脑后,眼下青黑,浓浓打了个哈欠:“在什么位置?”
“耳后。”王颐说,“左耳后。”
男人打开后排车门。
星星太亮了。
医生忍不住打量几眼:“谁啊?”
王颐冷着脸:“别问。”又补充,“也别看,弄完就走。”
“哎哎,行,每次都这样,要我随叫随到,来了什么都不许问,用完就要赶人,你这样没朋友我跟你说……”
“为了你好。”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有职业素养的黑市医生,你们这些人的事情我的嘴严得很!要不是看在我们合作了这么久,我才懒得……”
王颐到一旁抽烟,火还没点,半个身子探进后座的医生回头冲他喊:“喂,过来一下!”
后排座椅放倒形成的宽大空间,星星蜷缩着身体贴禁另一侧的车门,他满眼泪水瞪着王颐,眼里有疑惑,有质问,有委屈。
王颐紧了紧身侧的拳头,蹲下来温言道:“别怕,一会儿就好了,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
连开刀带缝合不过半小时。
星星还没醒。
王颐倚着车门云吞雾吐。
医生挨着他,夹烟的指头向车里点点:“这不是一般的追踪器,芯片的体积、材质,都不是帝国的东西。比我见过所有的都高级。”
王颐抽烟不语,指尖摩挲着已经关停的追踪器。
“他到底什么来历?干你们这个的不能有伴儿,尤其是这种来路不明的!”
“我知道。”
“你知道还——”
王颐捏了捏眉心。
追踪器仍带着温热,干涸的血迹沁在每一道金属沟壑,从外观的磨损程度判断,植入已经有些年头。
以帝国的社会逻辑,安装追踪器的通常是两类人,一类是需要时刻了解动向的高端人士,另一类是穷凶极恶的社会底层。
但星星,似乎并不属于任何一类。
他是谁?
医生扔下烟蒂,从风衣内口袋里掏出一支针剂,递给王颐。
王颐皱眉:“干什么?”
“扎颈动脉,一秒心脏骤停,毫无痛苦。”手又向前送了送,“你也不是狠不下心的人啊。”
未关门的车内响起嘤咛,王颐将芯片收在掌心,抓起针剂揣进了口袋。
星星半阖着眼,浅色的睫毛投在眼下,见到王颐时,挣扎着想起来,又因麻药劲儿还没过跌了回去。
王颐坐进车厢。
“你知道你身上有追踪器吗?”
星星茫然看着他。
王颐摊开手,同时观察着他每一个表情细节。
星星是真的不知道。
“我先走了。”医生敲敲车框,“没事儿别联系。”
王颐笑了一声。
车子平稳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马路,远处几辆安保浮空车悬停在高楼大厦做安全巡视,星星绑着安全带,乖乖坐在副驾驶。
王颐看了几眼,去拉他的手。
侧目之下,后视镜一辆深色轿车从辅路拐上来,跨越两个车道跟在后面。
王颐的车还使用着最原始的人工驾驶系统,除了发动机和车窗玻璃以外,没有做任何特殊改动,也没有连任何网络,避免一切被追踪的风险。
暴露了?
还是从一开始就被跟踪了?
不对,如果是被跟踪,在桥下是他们最薄弱的环节,没理由开到这里。
王颐不动声色,车速平稳,后面的人显然并不着急,在车尾五十米外始终保持匀速。
——他在避开浮空车的摄像头。
王颐想。
心里有了计较,王颐右打方向盘走上岔路,不多时高架上逐渐有了行车。
不出所料,那辆车在十几秒后再次出现在后视镜。
王颐伸手按在星星的安全带上,确认卡扣已经扣好。
“坐稳!”
王颐也不知道星星有没有听懂,脚下油门已经轰到底,方向盘瞬间打满,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掉了个头。高架上响起一排喇叭声,隔着车窗,他看到对面车内驾驶席上黑色衣服的男人因为急刹车险些撞上方向盘。
轰——改造过的发动机喷出两团火焰,轰鸣冲向岔路。
黑衣男人猝不及防,碍于突发状况造成的交通堵塞无法全速,只得见缝插针扭拐在横七竖八停下的车流中。
“甩掉了。”
又驶出两公里,后视镜里再无尾随的车辆,王颐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吗?吓坏了吧?”
王颐牵起星星因为害怕抓紧衣摆的手。
“没事了,嗯?我这就带你去……”
他蓦然收住话头。
星星的手指很凉,也……很干燥。
他甚至没有出汗。
王颐还没来得及深思,视线捕捉到空旷路旁随风摇摆的绿树。
横风?
不对,如果有横风,他的方向盘会受力……
“糟了!”
油门再次轰鸣,与此同时螺旋桨声向车顶逼近。
“……浮空车!”王颐咬牙切齿,隐约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这些年,因为业务能力过于出众,王颐成了不少组织的头号目标。黑市悬赏排行榜长年独占鳌头,甚至连他在暗网的匿名ID都接到过自己的悬赏令。
但能安排浮空车追捕的显然不是暗下杀手的小打小闹,对方必定有一定的军备能力,同时要能……抹掉帝国交通系统的所有影像信息。
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王颐一把拉开天窗隔板。
做了特殊改动、能在高清摄像头下模糊人脸的暗色玻璃清晰地看到窗外的一切。
黑色的阴影在车顶上方几十米的位置,正跟随车一起前进。
敌人没有预想的从天而降,等王颐看清的时候,三条钢索正从浮空车底部降下,尽头是锐利的三角钢爪。
“……妈的!”
王颐一枪打穿天窗。
又一枪,嘭!
子弹打在钢索上,回弹到车顶,凹出一个小孔。
星星早已蜷缩在座位底部,双手抱头,惊恐地看着他。
咔哒,三角钢爪扣住车架,王颐的方向盘开始不受控制的偏移。
“……”
现在只剩一个方法了。
他分神翻出储物格里的激光切割器。
刮胡刀大小,能破开10mm厚的钢板,原本是防止困在车里作备用的。
只是这样,就必须半身探出车外。
——会暴露在摄像头下。
自己的面部信息会被瞬间记录在帝国的安全部内网。
比起暴露行踪,这才是最不可触碰的死线。
车子开始缓慢上升,车轮空转。
留给王颐选择的时间不足三秒。
“啊——”
星星尖叫。
一只钢爪从天窗的破洞中探入,爪子开合两下,直奔着副驾驶星星裸露的脖颈而去。
“……”
王颐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选择。
“帮我扶住方向盘!”
浮空车高速行驶的气流吹得王颐几乎睁不开眼,他整个上身都暴漏在车窗外,手紧紧扣住钢索,激光切割枪发出锃亮的光线,不过瞬间,王颐感觉身体重重一沉。
嘭!
前左轮落地。
王颐以最快的速度缩回车内,再次踩满油门。
砰砰砰!
一串子弹击打车顶。
王颐咬牙,更用力踩下踏板。
车身起初只以一个着力点缓慢向前移动,直到某个临界值,车身被猛地向后一拖,紧接着,其他三轮落地,剧烈抖动后,冲向前方。
王颐将车驶入高架桥下,三个街口后掉头开向岔路。
安全了吗?
……至少暂时安全。
星星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安全扣,他的脸比平时更白,几乎毫无血色,隔着扶手箱贴住王颐的肩膀。
他好像在抖。
王颐揽住他。
“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星星贴得更近,然后,王颐忽然听到他问:“真的安全了吗?”
“……?”
针尖刺入脖颈,王颐在陷入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星星平静的脸。
……
“元帅阁下,他醒了。”
……什么阁下?
王颐睁开眼。
车子平稳驶向前方,还是那辆车,只是这回他坐在了副驾驶,双手扣着电磁手铐,视线微微偏移,在他左侧,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他的腰间。
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穿着跟他一样朴素不起眼的外套。
“嘶。”
脖子侧方被什么异物卡住,不顾身后男人让他别动的喝声,王颐两只手上移,拔掉仍然插着的针管。
针筒十分眼熟,看起来像是刚才医生使用过的。
“麻醉的时候我偷偷拿的,全新,不是我用的那支。”
声音冷清平静,字正腔圆,没有一丝一毫的口音。
王颐的视线终于落在驾驶席。
星星正在开车。
那张漂亮的脸上像瓷娃娃一样没有丝毫波澜,从王颐醒了开始,目光就没有偏移过一分。
王颐下意识挣扎。
“别乱动,如果你不想再暴露的话。”
头疼得发懵,王颐眯着眼睛,“星星,你……”
“我不叫星星,我是兰曜,帝国第一情报总局最高统帅。”
他说,“你的顶头上司。”
“……”
王颐自己都记不清楚组织的全名,但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最高统帅。
年龄未知,性别未知,神出鬼没从不曾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连上级都对他讳莫如深。
甚至有传言说统帅一职根本就是虚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全都出自帝国皇帝之手。
他就是那颗隐匿在太阳后的星星。
“阁下,太空舱已经备好,预计三小时后起飞,航线已做隐蔽处理,官方航线只会显示送往临星的货运。”
啪。
兰曜解开安全带,只用一只手控制方向盘:“现在,跳车。”
“……跳什么?”
兰曜瞥了他一眼,用力撞开被流速压住的门,半个身子悬在车外。风吹开他的衣襟,露出前夜留下的红痕。
王颐举起被扣在一起的双手:“至少先给我——”
“跳个车而已,对你来说少两只胳膊也不成问题。”兰曜修长手指拢住衣领,漆黑发丝被风吹在额前,王颐看到他嘴角弯起了弧度。
“怕的话,这个给你。”
王颐木然抱住迎面扔来的头盔。
车内灌进狂风。
前后座左侧的人已经消失。
王颐抱着头盔愣了两秒,狠狠骂了一声,接着一脚踢开车门。
天旋地转。
王颐本能地护住头颈,巨大的动势让他向前滚出了十几米才停住。
“真该死……”
他踉跄站起,四周是一片荒野,几座废弃的哨站零星散落,星星……或者说兰曜,正从其中一座走出来。
兰曜已经换了衣服,西装衬衣一丝不苟,正低头系深色领带。他的眼角有一小块擦伤,正在眼尾处,像极了夜晚红着眼睛的那些时候。
“你的车已经被卫星追踪了,要是减速或停车会被发现。而且,它没有自动驾驶。”
“……什么?”王颐回过神,花了片刻意识到他在解释跳车的原因。
“哦对了。”兰曜将领带扣进西装,顺便扣好领口上最后一粒纽扣,彻底遮住露出的锁骨,“你取下来的追踪器被调换过,不是我身上的,是追踪你的。”
“调换?!”
王颐如遭雷击。
“是医生……”
他认识了十几年的人、救过他无数次的人。
做他们这行的,果然注定只能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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