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夫人怀孕了,而且看那肚子,月份其实都蛮大了。
我顺着院墙跳到柳苑的卧房房檐,听到钱夫人的贴身侍女正让她喝安胎药。
难怪先前我白天偶然路过的时候,会遭到柳苑奴仆的驱赶了,估计是怕惊了她腹中的胎儿吧。肚皮那么大,真不知道先前到底是怎么瞒下来的。
不过……钱夫人有孕,对小东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虽然是猫咪,得益于这副灵活的身体,我知道的消息,不比一些人少。
根据我这一年多在府里探听来的情报,钱夫人虽是个妾,她娘家势力这几年却扩张得厉害。先是当地方官的哥哥治水有功,连提三级,成了州府尹,再有经商的族人乘府尹的东风,拿下东南部近三成的盐铁交易,如今岭南钱家,一片势头大好。
相较之下,小东西的生母、大夫人王氏那边,情况却不太妙。自从王氏那当宰相的爹爹去了以后,王家便一落千丈,家境每况愈下。王氏贵为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先前有定国公的宠爱,倒也没什么事,但她身体本就虚弱,生了小家伙以后更是整日药不能断。再好的一个美人,在药罐子里泡久了,也会失却原先那副鲜活美丽的皮囊。定国公好色,在王氏身体不爽利的那几年里,一口气娶了好几房妾,钱夫人便是那时趁机进的府。
有了新鲜的美人整日伺候着,定国公本就多日不曾光顾过王氏的卧房,再如今,正得势的钱夫人怀了孩子,王氏的境况定然雪上加霜。
只希望这一切不会影响到小东西的地位……不,定国公虽然好色,倒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君臣之道,长幼有序,纲常伦德不可乱,他还是清楚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想着,我几个纵跃,跳到了檐下。
我决定接下来去后院的马厩找找乐子。上回在那边抓到只老鼠,活蹦乱跳的,虽然咱不吃,但把它当成玩具,放了追追了放,可着实给我创造了不少乐趣。
柳苑一角,小小的白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夜色中。
对于钱夫人怀孕一事,我始终持较乐观的态度,即便她后来确实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还颇得定国公喜爱。
我认为,定国公不会因此放弃将小东西作为继承人培养。小东西从小就接受着专门的教育,即便有了另一个儿子,这些年来,定国公也不曾放松过对小东西的督促。一切在这时都运转良好,直到有一天,突然有噩耗传来——
王氏病危了。
王氏的身体不好,本就是阖府上下皆有耳闻的事。因此,接连几日看到大夫拎着箱子出入,我也只当是夫人旧疾复发,身上不好。哪料到,当消息终于放出来时,王氏已经躺床上有进气没出气了。
王氏的侍女哭着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说王氏是不愿让少爷担心,故意让下人隐瞒了她的病况。小少爷最近正跟随太子太傅外出游学,这是难得的机遇,王氏不想让他分神,这也确实是可以理解的,但不管怎么说,隐瞒到这份上,对小东西来说,这也太残忍了。
当身在外地的少爷收到信赶回府中的时候,王氏的尸身已经彻底凉了下去。
甚至连生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听到消息的少爷在屋前呆立了片刻,就这样直直栽倒了下去。他本来就从胎里带出了不足之症,近些年经过调理,好不容易好上了些,被王氏这事一刺激,先前压下去的病气反扑,病来如山倒,很快,小东西就重新开始缠绵病榻。
真是,作孽啊……
我在一旁看得揪心不已。很多个夜晚,看着床榻上被噩梦折磨、不断发出虚弱呼喊的少年,我只恨自己没有一双手,没办法拥抱着他,将他从痛苦中拯救。
生平头一回,我痛恨起了自己猫咪的身份。
小东西,小东西,傻孩子,知道你难过,可你也不能这样折磨你自己啊,大夫人如果还在,看到你这模样该多心痛啊。
我立在少年的床头,不停地踱来踱去,烦躁得想要挠枕头。
足足昏迷了好几天,少爷才勉强睁开眼睛。但此时的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求生意志,黑沉沉一双眼毫无神采,无论看向哪边,都没有焦点。奶妈端着薄粥用勺子喂到他嘴边,少年却只是呆呆坐着,动也不动。
他在绝食,而他的身体回应了他的意志。这期间大夫来过,定国公来过,小东西的舅舅、王氏的亲弟弟也来过,但所有人都无法成功劝阻他,到了最后,定国公惊怒之下,甚至命人撬开小东西的嘴往里面硬灌,然而,无论灌下多少,没过多久,小东西都会原样吐出来。
似乎是不忍心看到亲生儿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定国公只在这里呆了没一会儿,便拂袖而去。
临走前,他给大夫下了死命令,让大夫必须拼尽全力医治,否则就要这个院子里所有人给小东西陪葬。
定国公走后,我从角落里钻出来,重新又蹦上了床。那老头不喜欢我,总叮嘱小东西离我远点,不要玩物丧志,让小家伙很为难,所以每次老头来我都会自觉躲起来,免得挨骂。
小东西……其实他已经十四岁,该叫他大东西了,但我还是喜欢叫他小东西,管我。虽然发育得比同龄人晚,步入青春期后,小东西原先豆丁一样的体型就跟春天的柳枝一样,迅速抽条,没多久就长到了一米七。他的美人娘亲基因委实强大,即便父亲那方的定国公其貌不扬,小东西还是一日赛过一日,出落得越发俊秀好看了。儿时的久病给他削瘦的身姿增添了几分清隽孤傲,当这位少年安静地站立时,周身萦绕的睡莲般沉静幽远的气质,在京城闺中少女间有着极高的人气。
我看着长大的、这样一个招人疼爱的小东西,如今却脸色青白,面颊凹陷,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风箱,这要猫怎么忍得住!
我恨,我难过,我心痛。
“喵……喵……”
我站在他脑袋边,绕着他的头走来走去,用爪子推他,用尾巴扫过他的眼睛鼻子,在他耳边一遍遍发出凄惨的猫叫。可是没用,我可怜的小东西,他已经完全被悲伤包围,沉浸在了一片硕大空茫的绝望中,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想死。
我可怜的小东西……
“已经两天过去了。再这样下去,少爷就难了。”
我看到房间的一角,面若死灰的大夫缓慢地朝奶妈摇了摇头。
不,我不同意……你这不懂事的小东西,你不是一个人,怎么能就这样放弃呢,谁准许的!
我飞奔到了假山上藏东西的小洞,把里面我视若珍宝的玩意儿一间间拖出来,用牙咬着艰难地运回了小东西床边。
来吧,给你,都给你。这些是我的宝物,无论发生了多伤心的事,只要看看它们,我就复活了。但现在,这些我都不要了,全部给你,你笑一笑好不好……不,哪怕是哭也行,你哭出来啊,不要憋着,给我哭出来啊!
我疯了一样,在小东西床前上蹿下跳,我恨,我好恨,但我同样生气,为什么你要这样作践自己,难道我们剩下所有人加起来的重量,都比不上你那个狠心西去的母亲吗!
可小东西依然木然地躺在那里,毫无动静。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我尖叫一声,张嘴朝着小东西露在被子外的手背狠狠咬了上去。
“唔……”
床上的少年张口,溢出一声细若游丝的痛呼。我看到他的目光转动了一下,是啊,太好了,至少他还能感觉到疼痛——
正当我还沉浸在欣慰中时,背后脚步声响起,一股剧痛随之袭来。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听到骨头与地面狠狠的碰撞声,咸腥的液体从口中溢出,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仿佛一块被拍扁的叉烧。
“你这该死的小畜生,你怎么敢咬少爷!”
奶妈歇斯底里的咆哮随后响起,我看到她蒲扇般的大手还举在空中,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因为少爷的病,她这几天都快疯了。
哈,打吧,打吧,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因为,我看到,就在她的身后,那个仿佛濒死的少年、我的小东西,他终于不再一动不动,他坐了起来。
虽然艰难,但他还是强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一双黝黑的眼睛,越过奶妈,忧虑地看向我。
“踏……”
隔着遥远的一段距离,他缓慢地朝我伸出了手。
可我却没能听他喊完我的名字,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的小东西已经开始进食。
我的软垫就安置在他的床头。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们两个伤病患像连体婴一样黏在了一起——一起喝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仿佛在这世间找到了心理依托,他缓慢走出了母亲逝去的阴影,惨白的脸终于逐渐恢复了气色。
真好,这才是我养大的小东西该有的样子。
我如同巡视领地般,一瘸一拐地绕过他身体的阻挡,走到床边,缓慢地从床上一跃而下。
——哎呀,动作稍微有些大了。
小心地调整重心,止住了与地面碰撞的势头。我松了口气,回过身,对上的是少年哀伤的眼神。
“对不起……”
哎呀,这算什么。
为什么要道歉呢,我的小崽子。
只是行动困难了点,你猫猫还是你猫猫哦!
我朝他不在意地甩甩尾巴,叫了一声,然后回头,迈着依旧骄傲高贵的步伐,脚步迟缓地走出了屋门。
门外,阳光一片大好。
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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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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