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伏晓吃过早饭,兴致勃勃地赶去裁缝屋。他有了一个新的短期目标。

给牧冉织一件毛衣。

他已经打探过,这里资历最老的裁缝师傅的孙女爱吃糖浆松糕布丁。他手上正拎着一个点心盒。

虽说他早已熟悉针织技艺,但毕竟不是行家。

得体的剪裁、上好的面料、精密的走线,这些是裁缝屋真正的价值所在。经年累月的好手艺才是无价之宝。

他哼着小曲,走过蜿蜒的碎石小道。悬挂着剪刀和毛线球标识的路牌前方,就是裁缝屋。

在两面都是落地窗的厅堂拐角,有两个人站在那里。

伏晓立刻刹车。

阳光洒进屋子,牧冉的长发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的双臂平举齐肩。老裁缝的鼻子上挂着老花镜,正拿着软尺给牧冉量身。

软尺依次环绕住胸部、腰部、臀部,再由脖根处向下量至腰际、而后丈量两肩骨外顶点的距离,最后从肩头量至手腕。

每量完一处,老裁缝就会在旁记录下数据。

伏晓看得出神。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更沉醉于老裁缝的手艺,还是牧冉端正立定的身姿。

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路过,他方才回神。

门口的风铃清脆作响,老裁缝的视线迈过老花镜片,向门口投过来。

同时看过来的还有牧冉。

伏晓突然不知道该跟谁打招呼。

长者优先吧。

他亲切地喊了声“叶叔”。

老裁缝露出半口金牙,笑着点头。他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软尺,在纸上记下最后一个数字,摘掉老花镜。

“我认得你,你经常帮阿旺他们洗菜洗碗。”老人家的语调和动作透露着长者的散漫,不疾不徐。

伏晓堆着满脸笑,抓着脑袋。

“你稍等一下,我这还有客人。”

伏晓呼了一口气。

他很少会紧张。可能是因为之前跟牧冉的会面太私密,从没有过第三者在场。

唯一一次在晚宴上碰到,牧冉全程视他如空气。

老裁缝走去牧冉身边,轻声叮嘱着什么。

右手边的墙上,从天花板至桌面排布着各式颜色的纱线卷。与此相临的墙上,则是同样依颜色排布的一整墙的毛线团。

屋子正中央平行放着两张长桌子,上面摆着剪刀、绕线筒、巨大纸板、尺子、零零碎碎不少工具,还有几台缝纫机。

刚才牧冉站立的落地窗前,有一个半身人体模型。几个软沙发面朝窗户,角落有一张小桌子。

伏晓望着那边交谈的二人。

面对长者时,牧冉竟也有乖巧的一面。

“之前做的衬衣不能穿了……”

“白色的做四件……”

天地良心,伏晓无意偷听。

他本就紧张,这下脸蛋又憋得通红。要不是盒子里的礼物至关重要,他真想就地大口吞食掉来缓解尴尬。

“那我走了,叶叔。”

“两三天就能做好,到时我差人送过去。”

二人同时朝门口走来。

伏晓顿时像一台故障的机器,发出断断续续的不明信号,四肢抽搐地甩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不敢去看牧冉。

他有种很迷信的预感。如果在这里跟牧冉说话,会有不祥。

然而他的担心多余了。牧冉像上次一样,根本不看伏晓一眼,走出门去。

导致机器故障的病毒自行离去,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

伏晓忍不住目送他离去。

“咳咳!”

老人家老痰一卡,恨不能脱离躯干追出去的头颅一下子反弹回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不过啊,年轻人不要太好奇。”老裁缝笑得诡异。

“刚才那位……”伏晓动了趁机打探之心。

“这庄园之主的小儿子。你没见过也正常。”

“哦,嗯。”伏晓搔着头顶。

老裁缝观察着伏晓的脸色。这年轻人虽不擅长撒谎,却也知道话多露怯,没有继续瞎编。

“说吧,来这什么事?”

伏晓这才想起主线任务,正色起来。

“叶叔,我想跟您学织毛衣。”

开门见山,老裁缝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光。

“你这小伙子看着挺粗糙,怎么会想织毛衣?”

“好多人都这么说”,伏晓嘿嘿笑了,“其实小时候跟我爸学过一点,织点围巾手套什么的能凑合用。穿上身的衣服就不行了,要讲究版型,这种手艺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学成的。”

老裁缝被夸到心坎里了,苹果肌显著提升。

“而且,统一分发的服装有些不合身。我听说,只有裁缝屋才能拿到上好的羊毛。”

“这倒是,毕竟面料的质量对一件衣服来讲很重要。”

听到老裁缝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伏晓觉得成功了大半。

“我知道您很忙。您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偶尔来帮您干点杂活,您有空了再教我也行。”

“入冬以后反而没那么忙。”老裁缝坐了下来,从旁的笔筒里拿了根笔转起来。

“不过有两个裁缝回家冬灌去了,收成的时候他们不在家,现在冬天了,轮到他们回去务农。这积压的活儿都指着我一个人,有个帮手也挺好。”

“那太好了!”伏晓笑得率真。

老裁缝刚才就注意到伏晓手里的点心盒。

“我听说,”伏晓将盒子放在桌上,“您的孙女爱吃这种点心,我特意做了一盒。要是小姑娘喜欢吃,我可以经常做。这样您使唤起我来能顺手点。”

“哈哈哈,”老裁缝欢喜满溢,“你这年轻人,没少在这世上受罪!”

老人家一拍大腿,站起身。

“好!我去跟小邵说,让你这段时间在我这里打杂。”

“邵?”

“就是给你们安排工作的大管家。”

伏晓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这老裁缝有这么大面子。

“怎么?怀疑我这老头子没那么大面子?”老人家两眼锐利,立马看穿了伏晓的疑虑。

“你放心,我在这庄园里干了将近五十年,小邵能当上大管家,还是牧老爷听了我的建议才决定的。”

敢情这老头子的话在牧老爷那里都顶用。

“今后要多叨扰您了,师傅!”伏晓立马鞠大躬。

老头子依旧笑得哈哈,他端起点心盒。

“这种点心要冷藏吧,我放到后面的冰箱里。你先帮我把这地上的碎毛线清理掉。”

“是!”

老裁缝去了里屋。

伏晓瞅准笔筒,飞速抓了根笔,又从地上捞了张破纸。

那张纸还在小桌子上。他两大步奔过去,抄写下纸上的一串数字。

他把纸叠好揣进兜里,拿起门边的苕帚干起活来。

至于那些数字的含义,以后他自会知晓。

一整个冬天,伏晓在温暖的裁缝屋里度过。

老裁缝很是喜欢他,与他聊陈年旧事,聊自己顽皮的孙女,还会让家里人多带几罐腌菜赠与他。

老裁缝说,他的一儿一女都对裁缝不敢兴趣。他也不强求,只是可惜了这几十年的好手艺。他见伏晓心灵手巧,有意将自己全部技艺传授于他。

说来也巧,伏晓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牧冉,可打从那次短暂的相遇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牧冉。

年关将至,主人们有各自的家事要忙,反倒让伏晓及其他男孩轻松了不少。这群有着相似经历的年轻人终于能坐到一起喝酒聊天,有时还借着酒劲抱怨起主人们奇怪的癖好。

伏晓去小院找过牧冉。

门没有上锁,屋里没有人。连去几次后,他发现根本没有牧冉回来过的痕迹。

除了这个小院,他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牧冉。

庄园之大,他已稔熟于心。

但又何其之小,连一个在乎的人都找不到。

一次难得的机会,伏晓跟着几个佣人一同下山送货。

这是他被抓进庄园以来第一次下山。他居住过的小镇在山的另一侧,他很想回去看一眼小伏。

街上张灯结彩,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氛围。

情侣们偎依在一起,老人们有儿女搀扶,小朋友们拉着妈妈或爸爸的手,嚷着要买橱窗里的玩具。

伏晓戴着自己织的露指手套,搬着一个个纸箱子。露出来的指节在寒风中泛红。

他突然很想牧冉。

有一次,他让老裁缝给他量身,他将自己的身围与牧冉的相比较,除了牧冉的肩要更宽些,他们二人的身形几近相同。

他以给自己织毛衣为由,明目张胆地给牧冉织了一件纯白色的高领毛衣,和一幅深灰色的毛线手套。

回到山上的那晚,他半夜偷偷跑去牧冉的小屋,在牧冉的床上睡了一晚。

他不敢用壁炉,早晨起来竟然淌了清鼻涕。

他本想将毛衣和手套留在屋里,这样牧冉一回来就看得到。想了想,还是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晚饭时,他破天荒的只吃了一碗米饭,吓坏了众人。

有略懂医术的人赶忙过来望闻问切,好在没有生病,只是整个人看上去蔫了。

伏晓身体欠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佣人圈子。

有人送来了姜茶,有人拿来了家里不外传的秘方,还有人送给他专治失眠的枕头。木匠为他连夜切了一对木质按摩球,让其他男孩给伏晓按摩肩颈和后背。

一时间,伏晓成了大家的重点呵护对象。

他每天照例去裁缝屋,该干的活儿一件不落,只是话少了些。

老裁缝彻底认了这个徒弟。璞玉需经琢磨,方可成大器。即便看出了伏晓的异样,对他的鞭策仍一刻不停。

伏晓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给布料走线。细细的针尖每顶一下,好似扎在他的心上。

他懂得察言观色,却不擅长揣度人心。

然而不管他擅不擅长,这些把式在牧冉面前全部无效。

有一个男孩说,他曾经在舞会上见过牧冉一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只是扫了一眼,男孩就觉得浑身发冷。

伏晓很想替牧冉辩解,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没有立场,也没有依据,去为牧冉辩驳任何事。

尽管牧冉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冰冰的,但伏晓见过他笑,见过他的惊讶与困惑,见过他的温顺与狡黠。

能有如此多表情的人,内心不会太冷。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牧冉是一座冰山也无所谓。伏晓自幼体热,不怕冷。

冬季过去,伏晓的精神跟着大地一起回春。

回家务农的两个裁缝也分别回到山上,其中一个认出了伏晓。牧老爷大寿那天,伏晓来过裁缝屋。只是那天老裁缝不在。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伏晓的拜师之计蓄谋已久。老裁缝才不管这许多。古稀之年收获了一个徒弟,他已经很知足了。

最近两周,伏晓被频繁地唤至主人的卧房。并且,主人的阈值越来越高。

他甚至需要疼痛感。

伏晓握着皮鞭的手在发抖,他不敢。

退而求其次,这回换成了腰带。

事后,他会给主人的身上涂抹药膏。

让他唯一庆幸的是,主人从来不让他用嘴服务,所有动作皆可用手进行。

每晚,伏晓都会打开衣橱,看一眼叠得四四方方的白色毛衣,想象着这件衣服被穿起来的样子。

一定很美。

“白色的做四件。”

“两三天就能做好,到时我差人送过去。”

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伏晓翻身跳下地,登上靴子夺门而出。

晚风呼啸而过,他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来到熟悉的小院,他躲在暗处张望片刻后,悄悄闪进屋。

他直奔卧室,凭着印象里的方位推压墙壁。一道暗门打开。

衣橱最里面,整齐地挂着三件纯白色衬衣。

紧挨着的是个空衣挂。

伏晓的大脑空白。

这几件衣服证明不了什么。

正当他准备离去,门口传来脚步声。

沉稳的步伐,他以为是牧冉回来了。

可他站在原地动不了。

脚步声停在客厅。

“牧大少爷请你过去。”

大殿背阴的楼梯间潮湿阴冷。

从一道窄门进去,沿阶梯走到地下,前方是幽暗的甬道。保镖在前面带路,拐了几个弯后,伏晓已认不清东西南北。

不知从哪传来喧闹声。这种鬼哭狼嚎式的叫嚷勾起了某些惊悚的回忆,伏晓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走到迷宫尽头,两扇漆黑的铁门旁各站着一名警卫。

他们见到伏晓二人后,一同伸手握住门把手。

声浪从门缝中挤出来。随着大门开启,地动山摇的呼喊声席卷而至,仿佛要把人震碎。

保镖领着伏晓穿过外场的一群群魑魅魍魉,上到二层,来到被玻璃墙隔起来的内场。

在一处最佳观赛地点,牧歌正坐在那里。

他看到伏晓,指指前方。

有个人斜靠在擂台一角。

那人低着头。一只胳膊挂在立柱上作为支撑,好像不这样的话就会直接倒下。

长发遮住了那个人的脸,身上的白衬衣已经破败不堪。

伏晓能看得出那人在剧烈呼吸。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转过头看向牧歌,他能看懂牧歌的眼神在说什么。

——这是为你准备的节目。

擂台上的人似乎恢复了些体力。他抬起手,将散落的头发顺至脑后。

一张冰冷又憔悴的脸庞露出来。憔悴,却无比坚毅。

伏晓有股想要呐喊的冲动。

他攥紧双拳,体内无声的呐喊随七窍迸发出来,揉捻进背后铺天盖地的鼓噪之中。

同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中形成。

他在温暖的裁缝屋里悠哉缝线的时候,他在夜晚与朋友们欢聚畅饮的时候,牧冉一直在这里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擂台后面的通道里又出来一人。

看台被瞬间点燃。

新的对手出现,牧冉站稳脚跟,准备应战。

伏晓偏过头,他不敢去看。

牧歌一个起身,揪住伏晓的后脑硬是把他的头掰过去转向擂台。在轰顶的尖叫声中,伏晓听得清牧歌在耳边说的每个字。

“他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这就是背叛我的代价。”

牧冉接连击败了三名对手。

他的胸前有一道横着的长长的伤口,鲜血止不住地流,染红了雪白的衬衫。

他依然站在场地中央,双腿轻微打颤。

有几次,他险些要栽倒在地,踉跄几步后又再次直起身。

来自四面八方厉鬼的嘶吼仿佛要把他吞噬。

他痛苦地捂住胸口,手上的短刀滑落在地。

到此为止吧。

牧冉仰起头,耀眼的聚光灯刺进他的双眼。

他终于支撑不住,双膝撞地,倒下了。

那些对手们的脖子上甚至没有戴黑项圈。不知道牧歌在池里放了多大的饵,竟钓来这么多好斗之人。

伏晓的拳头在流血,因为他打碎了面前的玻璃墙。声音引来了在场内巡逻的警卫。

牧歌示意并无大碍,两名保镖已经制服住伏晓。

几分钟过去,牧冉没有动静。

一出大戏终于落幕,被成功取悦的观众们爆发出凄厉的欢呼声。那声音就快把伏晓撕烂。

场边上来两个人,一人拽着牧冉的一只胳膊,将他拖去通道。

伏晓再也承受不住,使出浑身牛劲摆脱了两名保镖的控制。

牧冉就在另一边,他要跑过去。

追上来的保镖从后面将他撞到,两人合力把他锁住。

天震地骇中,有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牧冉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名字的主人睁了下眼。

随即又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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