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妍回房换好衣裳，并未即刻去往前堂迎接宾客，而是就坐在妆奁前，一边继续翻看几封言滢和陆行来往的书信，一边发呆。

言滢后面写给陆行的书信，多是一些日常点滴，但也常有离经叛道之言语。

比如，标着“6”的那封，似乎是言滢在某次宫宴上与一位贵族公子发生口角，陆行担心她。

言滢只道那位孙公子才不是什么好鸟，幼年住在她家隔壁，说好听点与她青梅竹马。

她也曾想与那孙公子有一段姻缘，但是后来才知晓这位孙公子不过是个刚愎武断、自视甚高之辈。

还说什么，即便他娶了言滢做正妻，也要找许多妾室来调教调教言滢，好让言滢不要一直像这样刁蛮任性。

言滢说，她给过希望却又让她失望的人，她根本见一面都觉得恶心，更别说那孙公子还妄想与她追忆往昔。自己骂他都算轻的，没打他已是不错。

虞妍除对言滢的爽朗觉得有趣、忍俊不禁外，还想起了陈安。虞妍其实根本没想好，自己到底要不要见陈安。之所以没有反对让言氏宴请陈安，也只是因为或许能借机见到女儿陈念虞罢了。

虞妍托腮就那么愣愣地坐着。

直到挽金前来通禀：“姑娘，家主与主母唤姑娘去往前堂面见宾客。”

该来的还是得来，虞妍告诉自己，不过是去见一个自己早就想忘却的故人罢了。如今，时空易转、身份改变，即使她还认得出故人，故人却再也认不出她。

虞妍隔了片刻，才回答：“好。”之后，对着妆奁又审视审视了自己的衣着、妆容，确定大方得体、尊贵非常，随之，才由挽金陪着去往前堂。

言相府，前堂。

开阔的前院与偌大、复杂的后院以前堂、廊庑相隔。前堂有后门，可以直接通往内院。但一般若非接待亲戚，鲜少会走。多是绕廊庑到前堂正门。

前堂面前有一大片宽阔的空场，接连府门，除了门房，并无其他的房舍，看上去既威严庄重，又极气派宏伟。

虞妍随意地望了一眼，便缓缓地步入前堂。

挽金则是说着：“二姑娘来了。”

里面嘈杂的人语短时间安静下来，而后顺着挽金这话，似是虞妍的母亲秦芷笑说：“我那不懂事的女儿来了，陈将军既是小女的救命恩人，她自是该亲自前来拜谢。再者，我女儿的年岁也不算很大，可以与令嫒闲聊、说说话。”

伴随着秦芷之言，虞妍缓缓地到堂下。

一时堂中的人，全都自然而然地向她望来。半老、和蔼的父亲与母亲，俩人上座。端方的长兄位于下方的右边首位。左边首位与次位则是坐着两个虞妍似乎要更熟悉，但已许久未见的身影。

虞妍一瞬目光便胶着在偏下位的那个。

十六岁的少女，身形抽条、拔高了许多，从前只是一以贯之的长高，现今也是能看出腰线来。有一些要长大、成熟的迹象，但并不会过于丰满。人亦不是太瘦，穿着红粉的劲装，还可见略微结实的小臂。

只是打扮得太粗糙了些。本是弯弯细长的柳叶眉，未经修剪，以致末端有几分杂乱。漂亮的杏眸轮廓深邃、瞳仁明亮，但一点雕琢没有，完全都是质朴天然。鼻梁高、樱唇小，可唇色过于浅淡，看起来气色不够红润。

再加之如此温柔、婉约的长相，怎么能天天只穿着一身劲装呢？而且，这红粉的劲装瞧上去都洗得有些发白。

虞妍望着少女，目光颤动，有什么莹润的东西几欲夺眶而出，但她又忍住了。只是感慨，女儿长大了，虽然陈安似乎把她照顾得还好，但一点也没考虑到作为一个女儿家，陈安也该教教女儿如何打扮自己。

虞妍下意识转眸，嗔怪地望向陈安。

三年过去，陈安倒是没有太多的变化，除了鬓角多了一点点不太明显的银丝，面容和眼角都没有什么老相，就连皱纹都几不可察。

三十六岁的陈安，已经开始蓄须髯。打理得利落的短髯，叫他看上去不会显得邋遢，反而颇有几分成熟、稳重的韵味。因为常年驻守北境，被风吹雨打，他皮肤都晒黑了，但是五官依旧秀气、精致。

不像粗犷的武将，倒更像偏强壮的文士、儒生，长相俊逸、翩翩俊朗，但也不会过于阴柔、瘦弱。

一转眼十七年了，虞妍依旧不曾后悔自己当初选择了陈安这样的相貌。即便陈安不是个东西，但是这相貌委实好看。年轻的时候清秀更多，等年老了，清秀之余，还更有沉稳可靠的韵味。

虞妍呆愣了片刻，意识到自己作为言滢，嗔怪地盯着陈安一个陌生外男看，是十分逾矩和冒犯的，当即羞愧地垂下头。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只有陈安察觉，并且以为言滢的这个眼神十分奇怪，明明他们只粗略地见过一两面，怎么好像言滢认识他很久、对他很熟悉的模样。以及这自然流露的眼神让陈安想起了一位故人。

陈安好笑地摇摇头，明白自己是真的想多了。

此时，秦芷正提醒虞妍道：“滢儿，快来见过陈将军和陈姑娘。”

虞妍于是上前施礼，一一唤道：“见过陈将军、见过陈姑娘……”

“姑娘”这两个字，虞妍放在口中品味了许久，说得缓慢又绵长。

虞妍的目光又深深地凝望在年轻的少女身上。

陈安对着虞妍回礼，称呼：“言二姑娘。”

陈念虞则是感觉到了，这位言二姑娘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看，虽然怪怪的，但因为那目光并无挑衅和恶意。陈念虞迟疑了片刻，勉强也算规矩地回礼，道：“念虞也见过言二姑娘。”

陈念虞行女儿家的规矩、礼仪时有几分不易察的手足无措。

尽管陈念虞极力想要遮掩，但虞妍还是看出来了。

虞妍忍俊不禁，既觉得女儿可爱，又因为女儿这么大还不完全懂得礼数而怅然。

想来是陈安这个做父亲的不够细致，也是女儿的祖母不曾认真教导。

虞妍随之又道：“早前便听闻，我在北境能死里逃生、平安回到京城，都仰仗陈将军与陈姑娘的救助和一路照拂。虞……言滢在这有礼了，感念陈将军和陈姑娘的大恩。”

虞妍话罢，深深地垂首下去。

陈安虚抬了手，想扶她起身，但又意识到京城的勋贵人家与他们乡野不同，极是有规矩、注意男女大防，便及时收回了手。换而对女儿陈念虞使眼色，叫女儿去扶虞妍起身。

陈念虞乖乖照做了。

陈安说道：“言二姑娘言重，我与陆小将军同袍一场，照顾他之未亡人实乃理所应当。”

就是陈安这一言，惹得言偌、秦芷和言笃面色都不怎么好。

虞妍微微一笑，倒是并不在意陈安提起陆行。

陈念虞见状，假装附和，实际解围道：“就是就是，言二姑娘不必同我们父女二人客套。在北境，我们也算是有过一同守城、帮扶百姓的情谊。言二姑娘就和我亲姐姐似的，我自然要好好照顾她了。”

说着，陈念虞更往虞妍身边靠近了几分。

听了陈念虞的话，言氏的三位亲长面色才稍微缓和。不提他们家女儿言滢与那陆行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女私情，只谈小女儿家之间的姐妹情，倒是让他们能接受得多。

陈念虞假意亲昵完，正欲退开，虞妍却是一把抓上她的手。

虞妍顺着她的话，微笑道：“陈姑娘还是第一次来我们言府上吧？这我父兄与陈将军说话，我一个女儿家也插不上，不如我带着陈姑娘去后院转转，诉一诉我们当初在北境一同守城、帮扶百姓的情谊？”

虞妍似乎刻意有此一说，目光狡黠。

陈念虞不明所以。她自己拿不定主意，便下意识地唤“阿爹”，想请父亲陈安拿个主意。

陈安倒不以为虞妍一个贵女，会对自己的女儿别有所图，或者不利，只当虞妍或许是想问陈念虞一些关于陆行的事，便没阻拦，只与陈念虞说着：“既然言二姑娘相邀，你便去吧。”

陈念虞则是摇头，好像不太情愿。

虞妍也望向父亲言偌和母亲秦芷，在等待他们的准允。秦芷随之一笑，回答：“滢儿，你就先带着陈小姑娘去后院玩耍玩耍，待到用晚饭的时候，我再派人去唤你们。”

虞妍高兴地说着：“多谢母亲。”

陈念虞面如死灰，被虞妍拽着从前堂的后门，直达内院。

陈念虞是害怕与陌生人单独相处的。

但她的害怕情绪还没萦绕上来，望见言氏内院的假山池沼、绿树繁花、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已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见过这么气派、好看的巨大院落。

尽管听父亲陈安言说，皇宫的气派更是天下第一，但是父亲进宫的时候并没有带她。故而，在陈念虞的眼中，这言氏内院已经算得上是天下第一。

陈念虞不禁感慨，“言二姑娘，你家真好看。”

虞妍哑然失笑，说道：“不是拿我当亲姐姐吗，怎么唤我言二姑娘？我与陈姑娘你一见如故，你唤我姐姐便好。”若是能不顾彼此的身份，唤“阿娘”就更好了。

陈念虞默了默，顿时又恢复冷静，总觉得这位言二姑娘说话也很奇怪。没由来的刻意亲近，就好像要在她身上图谋什么一般。但是她生自穷乡僻壤，家中又无权无势，言滢能图她什么呢？

唯一能图的好像只有……陈念虞果断地说着：“言二姑娘想问关于陆阿兄的什么？你只管问，念虞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有情人生死相隔已经足够可怜了。

虞妍却是微微摇头，坚定地开口：“不，我不想问关于陆行的任何事。我只是想问你，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陈念虞又是一愣。

陈念虞：这是什么戏码？漂亮有钱的姐姐对我一见如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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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