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巷夭桃吐降英,
春衣初试薄罗轻。
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
曲房朱户闷长扃。
恼人光景又清明。
又是一年清明。
朱小姐一连病了几日,鬓发微乱,面色更显惨白,病体恹恹卧在床上。每日请医服药不断,赵氏日日问候照料,其母王氏也常来探望,或遣人问候不断,如此十来日没出房门。
这一日精神略好了些,起来走走,披衣靠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望着园中的景致。新柳吐芽,百草齐发,桃杏争春,好一派春光满园。这才病了几日,竟把春色也辜负了。
蕊馨端了药来,服侍朱小姐喝下,又漱了口。朱小姐说道:“我才病了几日,竟已满园春色。落英满地君不见,惆怅春光又一年。”
蕊馨说道:“小姐愁什么,哪那么快,这才刚过了清明,正是春天呢。等过两日身子好全了,天气也和暖了,园子里逛逛,到时候花全都开了。过两日我叫人把园里的秋千收拾干净,小姐好耍的。”
朱小姐略露了一丝苦笑,正是个不知愁的丫头,因又自语道:“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久,不是悲秋。”
蕊馨听了道:“你说的又是苦又是瘦又是悲的,不过才生了一场病而已。纵是病的久了些,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何故病了一场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我看呀,小姐还是宽些心,如今可不是已经见好了,再过两日准能好全了。多少春光赏不得呢?何苦说这些。”
朱小姐笑道:“你懂什么?这是李易安的词。我因想到去年清明还和魏姐姐一同游乐,今年她就去了,不知几时才能相见,感慨一番罢了。偏我又病了这几日,竟是园中花都开了,可见韶华易逝。”说到这里,又向园中望去,远远的东园那边,桃杏争春,正是开的好不热闹。
东风渐起,蕊馨忙关了窗子,说道:“连刮了几日的风,恼人的很。今日这风,恐怕又得晚间才能散了。我且关了这窗子,小姐暂还吹不得风,这风还凉呢。”
朱小姐命丫环将桌上的《孟子》取来,蕊馨便不肯取,说道:“还是别看书了吧,病还没好,养养精神才是。小姐在床上躺得累了,起来榻上坐坐,看看园中的景致解闷儿。”
朱小姐说道:“又没力气出去,无聊得很,尽管取来,我只看一会儿,解解烦闷。那桌角上一摞最上面的便是。”蕊馨只得将所说的书取来递给朱小姐。
朱小姐翻到前几日读的地方,正念道“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何知其不为?如何知其不欲?”将书撂了,自思道:“想我朱氏淑真,生在富贵之家,父母疼爱,兄嫂关护,长到如今一十六岁,从来只知但有所求,唾手皆可得之。寻常人看来,应是无忧无虑,哪知我深居闺阁的苦闷。”
谁知赵氏刚巧过来探望,一进门便听到这两句,来至里屋,更是看见朱小姐倚窗读书,便嗔道:“这才刚见好,怎么不在床上歇着,又起来做什么?又做那么伤精神的事,等好全了,多少书读不得,偏这会儿用起功来,难道你也要去考功名不成?”
朱小姐问道:“什么考功名?谁去考功名?我若是个男儿,也当纵情山水,才不受功名利禄羁绊一生。”
赵氏笑道:“真是个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呀。你若是个男儿,不去立一番事业,可拿什么来奉养老小呢?还好是个姑娘,又生在这等人家,只知安享富贵,日后再嫁个好郎君,一生无忧矣。”
朱小姐听了此话,羞得拿书遮了脸道:“嫂子又拿我取笑。”
赵氏说道:“病着还这么用功,可不是要考功名呢。我看那真正要考功名的,也不过如此。”
朱小姐听她话口,问道:“嫂子说的哪个?”
赵氏说道:“可不是那魏叔父家的仲恭少爷么。因外书房整日人来人往,如今移到园子里东轩去住着了。”
朱小姐恍然大悟道:“看我这病的,我倒忘了他。他来咱们家可住了有一段时日了吧。”
赵氏说道:“可不是有一个来月了。倒是个知道上进的孩子,整日闷在房里读书,也不出来闲逛的。老爷倒是很欣赏这孩子,说他大有颜孟之骨。特意辟了东轩让他移过来住,说园里清静好读书的。那孩子倒也乖觉,知道这北门通着内院上房,不敢轻易在园中走动。”
朱小姐道:“我倒有两三年没见他了,如今都要科考挣功名去了。”朱小姐又想到,魏姐姐一家人都回原籍了,只剩他一个在此,不免寂寞。
赵氏问了问朱小姐今日病情,又问了可曾吃药,吃了多少饭,闲话了一会儿便走了。
赵氏走后,微微落起雨来。蕊馨倒了一杯热茶来递在朱小姐手中,问道:“姑娘,刚才奶奶说姑娘嫁个好郎君的话,莫不是老爷夫人要给姑娘议亲事了?”
朱小姐羞嗔道:“死丫头,休胡说。”
蕊馨继续追问道:“我倒是听太太房里的春喜儿姐姐提了一嘴,前儿有个什么贾婆子来家里坐着,她可不是官媒婆?真格的,姑娘想要个什么样的好郎君呢?”
朱小姐将茶盅推给她道:“我看你这丫头是要找打了,只是胡说,看我叫李妈妈打你一顿好的。”
蕊馨倒不在意,接了盅子出去了。
朱小姐看着外面的雨打在梨花上,想着刚才赵氏和蕊馨的话,不禁春心萌动,脱口念道:
“闲将诗草临轩读,
静听渔船隔岸歌。
尽日倚窗情脉脉,
眼前无事奈春何。”
吟完后突然发觉自己的失态,羞得满面绯红,忙用书掩了脸面。
又吃了两三日的药,这一场春寒已过,朱小姐的病势也渐渐好转,吃了饭,长了些力气,且在房中闷了这半个月,正要去园里走走,舒散舒散。
这一日风和日丽,连着几日的东风也停了,园中落红满地,有的落在石子路上,有的飘在水里,有的飞在草窝里。
朱小姐从北门进来,绕着湖东踱来,在假山石旁看了看山上的藤蔓,都已经长出了不少新叶,伸出枝蔓在山石上攀爬。原来那叶子下面,长出一根根的须子,卷在它能够到的一切地方,不管是树枝,还是石缝,就这样卷住,一节一节的向上攀扯,也是有趣。
朱小姐站的累了,忙叫后面跟着的小丫头小杏,“扶我到那边秋千上略坐坐歇一歇。”蕊馨吩咐了小杏拿了披风跟朱小姐进园里逛逛,这小杏才十二三岁,一向听话的很,平时又不爱说,便答应了,果拿了一件披风,一直寸步不离的跟在朱小姐后面,此时听见唤她,便上前扶了朱小姐身子,到那大杨树底下的秋千上,好生服侍朱小姐坐下。朱小姐说:“不用推,我就这样坐着歇歇。”小杏依然站在一旁,一声不言语。
秋千对面的湖边上,有一道曲栏,直通湖中的水阁。此时节气,湖中的青莲才刚刚冒尖,还没有到水阁上玩耍的时节。若是夏日,湖里的荷花开了,在水阁上或是小酌,或是品茶,或是弹琴,或与母亲和嫂子说说笑笑,四面的风从湖面上吹来,好不惬意凉爽。
朱小姐想着往年在水阁上游赏的时光,嘴角慢慢浮上笑意,那是多少快活的日子。
忽然,那边东轩附近传来隐隐读书之声,朱小姐侧耳阵听,读的正是《孟子》。那人读一番,自言自语的解释一番,一忽儿颂上一大段经典,一忽儿又自已说道“是了是了,如此如此……怎样怎样……”好似顿悟,又似与人讨论,可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朱小姐听的好笑,又觉得他分析的好,不知不觉竟从秋千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那边挪去。行至桂花树下,听得读书声是从东轩窗子传出,便抚着树干,朝那边窗子望去。
东轩的窗子是开着的,正瞧见一位少年在屋中踱来踱去的背书,倒是英俊挺拔。朱小姐正瞧着,忽然那少年一抬头,望见了桂花树下的朱小姐,二人对眼一看,朱小姐忙背转过了身。朱小姐心想,这就是魏叔父家的仲恭表弟么?两三年不见,倒出落成翩翩少年了。
窗子里的人见了外面的朱小姐,身形袅娜,粉面俊眼,脉脉含情,又怯弱婉转,莫不就是朱伯父家的淑真表姐,想到此,便脱口问道:“外面可是真姐?”
朱小姐答道:“正是。”说着也未回身,侧脸微一点头。
魏少爷在窗内朝外做了一揖道:“听说真姐病了几日,可大好了?”
朱小姐道:“劳贤弟记挂,已经大好了。出来园里散闷,不想打扰贤弟读书。告辞。”说完并未回头,便扶着小丫头小杏,弱体摇摇的往回走了。
魏少爷一边说着“不打扰、不打扰”,一边目送朱小姐而去,见她背影病体初愈,身形瘦削犹如弱柳扶风妖妖娆娆,半日不曾回神。
这一会,便是情定终身。这一会,便是不能自拔。这一会,魏少爷仲恭,再不能忘怀,从此后心里眼里,只有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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