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髻鬟斜掠。呵手梅妆薄。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香梅萼。
冬日恹恹,愁云惨淡。
接连几日的浓云密布,恐怕该有一场雪了吧。寒风侵窗棂,不知北方的天是不是更冷些。
自从春末魏仲恭北上扬州,只给朱小姐捎过一封书信,便再没有任何消息。魏夫人来看过朱小姐一两次后,不知何事耽搁,也一连几个月没再来过。自从那件事后,为免母亲再受责骂牵连,朱小姐整日闭门不出。偶尔个把月上,府里来人送些东西,因换了一个不大相熟的小厮,不再是往日常来的妈妈,也打听不出多少话来。
朱小姐愁上加愁,忧上加忧,天一冷,便又病势沉重起来,整日恹恹的,常常几日不能起床。精神好些时,略起来窗前坐坐,翻一两页书,便又睡下。茶饭也不能好生吃上几口,整日只以药汤续命。
这会儿屋里没人,小杏到前头找常胜媳妇描花样子去了,朱小姐昏昏沉沉睡了起来,口里干渴,唤了两声不见人,便自己病歪歪的披了衣服起来寻了一口冷茶漱了漱口,只觉心口微微作疼,便一手拄着桌子歪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捂在胸口上。
朱小姐睁开一双迷离桃花眼,环顾四周,自己只是病了几日,怎么这屋子里竟多了几分陌生起来,只觉可笑。桌前的镜匣子小杏还没来得及收,里面正映出朱小姐瘦削面容,脸色腊黄,双颊凹陷,眼窝眍,真真不成个人样了。想想自己往日模样,谁家的夫人见了不夸赞一番好颜色呢?当初女儿时,自己不是也自负美貌,常常对镜自临,画过自己的娇俏模样么?如今只是隔了十来年,就病成这样,简直判若两人。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都是我们娇纵出来的好女儿,被人说出这种闲话来,叫我怎么有脸见人。以后不许再疼她一分,叫她自己好生闭门思过去,不要再出来惹眼。都怪我当初一时错了主意,教她读书认字,只以为乐,不想她却做下这等事来。”
清泪两行,滑落腮颌,此番愁肠,何人能解?
朱小姐不忍再看,抬手将镜匣合了,向后推了过去。
桌上一摞书,正是自己平日爱看的,最上面乃是一本诗册,却是自己的旧诗。哦,是了。前日是自己想看,让小杏找出来的,不想却一连几日不能起身,竟把这事给忘了。朱小姐便拾了起来,摆在面前,一页页翻过去。
秋夜舟行宿前江
扁舟夜舶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
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
当日在家做女儿时,是何等无忧无虑天真烂漫。那时候父母兄嫂都是那么爱护自己,父亲也常常夸奖自己诗才,做的诗比兄长还好。
那时候,父亲朱晞老爷还只是临安知府,不似现在这般公务忙碌,时常一家人在小园中饮酒作乐,席间晞老爷便以朱小姐做诗填词为乐,小园湖中的水阁洒下了多少朱小姐的盈盈笑语、袅袅倩影。
天气好的时候,邀上三五好友郊外踏青,山间游湖,不管是玩的心醉了,还是饮的情醉了,都要和上几句,才能记下当时无忧的心境和眼波横过的美景。如今也只能叹“若到旧家游冶处,只应满眼是春愁了”。
想到旧家的小园,不能不想到曾经在东轩往过的魏仲恭。那一年,二人情窦初开,朱小姐以诗传情,魏仲恭赠金簪以表心意,却因为年纪小又春闱将至,都不敢向父母言明。不想这一错便是阴差阳错,有情人断了姻缘。
魏仲恭啊魏仲恭,你去扬州已半载有余,为何只有一封书信传来便再无半点消息。朱小姐千丝万缕的思念之情只付于字里行间长短词句,一夜一夜的惦念都化作胡思乱想一点一点抽着她的心血渗透她的病体。午夜梦回时,泪水打湿了衾枕,满腔的愁怨无处诉说,也只能对月空叹。淅淅沥沥的雨声甚是恼人,吵的人不寐无眠。冬日的寒风如期而至,魏仲恭却再没有一封信来。被困在桃村的朱小姐从没有觉得这样寂寞过,感觉每一丝风都吹进了骨头里,将她的身体搜刮一空,留给她的只有愁上加愁。
忽闻一股暗香幽幽袭来,朱小姐寻香而至,原来是外头汝窑瓶子里插的几枝红梅,将开未开,含苞待放,星星点点。怎么,一连病了这几日,竟差点将梅花错过了么?门前桃溪的桥头下,一株老梅不知道在那边立了多久。每年冬日梅花开时,可费了朱小姐不少精神,或伫立忘情,或折枝插瓶,或画或诗。今年从秋至冬,朱小姐未曾踏出院门一步,这梅花也适时开了,因朱小姐不能出去赏梅,定是小杏这丫头折来的吧。
梅花
消得骚人几许时,疏篱淡月著横枝。
破荒的皪香随马,春信先教驿使知。
这一首《梅花》又是几时做的?
是了,是她初婚的时候。新婚初年,朱小姐记下了许多这样的诗词。
朱小姐虽错过了与心上人魏仲恭的好姻缘,但谁又不是呢?父母之命已为她择了门当户对的佳婿,婚姻已成事实,只盼望鸾凤和鸣、夫妻举案,这一生便也无虞了。
但是好景不长,这个梦还没来得及实现便破灭了。朱小姐没能保住腹中的胎儿,公婆渐生怨恨,开始刁难。丈夫胡澥不解风情,又对貌美如花的朱小姐失去了新鲜感,也开始厌恶起来,更是对朱小姐寄情诗词的情怀嗤之以鼻,开始狎妓寻欢,把新婚的朱小姐抛诸脑后。
朱小姐的失子之痛没人来安慰一句,还要遭受婆家人的冷言冷语。朱小姐失望了,而远离父母亲人的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默默忍受。殊不知,这只是她悲剧人生的开始。
同样出身于官宦的胡澥,投机取巧官场钻营,随着他往来于江南各地仕途迁徙,朱小姐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样失去了自由,也随着他漂泊起来。胡澥为了自己的升迁之路,又开始百般讨好拉拢朱小姐,却为得是投上司夫人们的喜好,让朱小姐以诗文娱其乐。本以为能以此缓和夫妻关系的朱小姐,等来的却是丈夫胡澥因离了父母而更肆无忌惮的流连于烟花之地而日夜不归,甚至将名楼花魁纳为姬妾,更是纵容贱妾羞辱主母而不顾。
朱小姐婚姻的十几年愁肠百转,回首再翻看当年所做诗词,真是讽刺!
生活,总是在你满心欢喜时,给一点失望,又在你失望到绝望时,再给一点温暖。
眼见满目疮痍荆棘难行,谁曾想又遇魏仲恭。
可是魏仲恭一去扬州半载有余,如今却断了消息。是今年雨水阻隔?是政务繁忙没了闲暇?或是?朱小姐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夜夜如是想。
临行前魏仲恭所赠的牡丹花,已在北风中叶落枯萎,明春再发时,可会繁花枝头?
临近傍晚,窗外的寒风更甚。似要吹破这纱纸,肆虐凌辱朱小姐单薄的身躯。火盆里的炭火将要燃尽,这屋里更显冷清了,朱小姐紧了紧肩上的外衣,想要把最后一丝温暖裹进自己早已冰凉的身体里。显然是不能的,算了,再等一会儿,小杏也该回来了吧。
朱小姐一首首的翻看着自己的旧诗,回忆着她悲喜愁苦的人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头咚咚的脚步声,啪的一声推开门,小杏快速闪了进来急忙掩上门。
小杏看见桌前坐着的朱小姐,忙道:“奶奶怎么起来了?身子还病着。”说着赶紧过来摸了摸身上,果然惊道:“瞧这身上冷的。奶奶还是卧下吧。”然后赶紧跑去净了手,倒了杯滚茶来递到手中,又去火盆里加了炭,“今日可是要冷死了。我正惦记奶奶睡醒了没,偏府里太太打发人送了奶奶的药来,因换了方子,正在那理论怎么熬药。我等不及,也没理论完,先回来看看奶奶,不想奶奶倒起来了。吃一盏热茶,还是回床上卧下的好。常胜嫂子还在那念叨,今日天这么冷,有太太送来的嫩羊肉,正合炖一碗热热的给奶奶吃才好。”这个小杏倒像跑马灯一样,脚下手里一刻没停,嘴里也没停歇,也没人理她,自顾自的说了这许多。
朱小姐吃了热茶,略觉好些,小杏过来收了诗册道:“等身子好了再看吧。今日天气这么冷,奶奶病还没好,好好养着才是。”便扶了朱小姐回到床上,又拿过靠枕替她倚了,继续说道:“奶奶不知道,外头双阴了,像是有雪的样子。不过也说不准,这么大的风,也许一夜又吹跑了呢。还是别下雪的好,正该痛快的晴上几日,日头晒一晒,奶奶的病许能好些。”
朱小姐也不管她,只听她自己在那说了许多话。心想怪不得今日屋子里阴沉得很,原来又阴天了。若是厚厚的下一场雪,雪下赏梅最好了。那桥头的红梅正要怒放,映着白雪,才好看呢,便心驰神往起来。若能与他一同雪中赏梅,该是人生乐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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